《大越史记全书》与越南古代史学的发展
编年体通史《大越史记全书》是越南古代最重要的史籍之一,经陈朝和黎朝数代史家编撰而成,记录越南自上古时期至黎朝1675年间的史事,之后又续编、评论、改编,形成系列史籍,是越南古代汉文史籍和东亚史学的宝贵财富。
《大越史记全书》的成书过程
越南李朝无史籍传世,历代目录亦未记载李朝曾编撰史籍。现在可知最早的越南史籍为陈圣宗绍隆十五年(1272)黎文休编撰的《大越史记》三十卷,记述南越武帝赵佗到李昭皇禅位之间的史事,以南越国为国统之首。此书在后世亡佚,但影响极其深远,入元的黎崱即受黎文休影响,撰成《安南志略》。佚名模仿曾先之《十八史略》将其删为《大越史略》三卷,之后流入中国,收入四库全书,今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未经四库馆臣删改的抄本。陈朝末年胡宗鷟又据朱熹《资治通鉴纲目》将其改编为《越史纲目》,后亡佚。
1455年,潘孚先受命黎仁宗撰成记录陈朝史事的书籍,亦名《大越史记》,又名《史记续编》。黎圣宗光顺(1460-1469)年间修史,史官吴士连参与,之后丁忧离开,返回之后未能参阅新史,遂根据黎文休和潘孚先二书于1479年撰成《大越史记全书》十五卷,吴士连又参考了阮廌《舆地志》中“先君泾阳王”的观点和《岭南摭怪·鸿庞氏纪》的内容,模仿司马迁《五帝本纪》的方法,将黎文休设立的南越国统提前至传说中的鸿庞纪泾阳王,创建了一个新的国统和历史起源。吴士连对每个历史阶段和王朝设“纪”,将越史统摄为一个整体。此书名为“史记”,但主要学习了司马光《资治通鉴》的内容和撰著计划,据刘恕《通鉴外纪》设“外纪”,越史在吴权之后设“本纪”。之后黎文休和潘孚先两部《大越史记》亡佚,其部分内容和史家评论赖《大越史记全书》得以保留。
1511年,史官总裁武琼撰成《大越通鉴通考》二十六卷,书中将吴士连设定的本纪之首由吴权改易为丁部领大一统,吴权置为外纪之末。1514年,黎嵩据武琼书撰成《越鉴通考总论》,这是越南古代第一篇史论著作,受到朱熹和宋代理学影响很深。从中可以看出武琼沿袭了吴士连的大部分史学思想和体系。黎嵩和武琼对吴士连以黎桓前黎朝为正统的观点大不以为然,斥为不当。武琼书之后亡佚,黎嵩《越鉴通考总论》与《大越史记全书》合刊流传。1519年,邓明谦入史馆,作《咏史诗集》,以吴士连《大越史记全书》内容为诗作注。此书为越南文学和史学别开一体,阮朝嗣德帝即据此与臣下撰成《钦定越史总咏集》。
1527年莫登庸弑黎恭皇建立莫朝,1533年黎朝老臣阮淦与黎庄宗起兵复国。1545年阮淦死后,大权落入其婿郑检之手,至1592年郑检之子郑松攻杀莫朝皇帝莫茂洽,黎朝完成复国大业,但大权落入郑松之手,形成“黎皇郑主”制度。黎皇废立皆操于郑氏之手,1573年郑松杀黎英宗,1619年郑梉殺黎敬宗。1558年,阮淦之子阮潢镇守顺化、广南,逐渐坐大,1600年分立之心始明。阮潢与郑松尚能顾念舅甥之情,1613年阮潢死后阮福源即位。1623年郑松死后郑梉即位。双方旧情不在,1627年大打出手,大战七次,1672年后不再互相攻击,以 氵灵江为界,南北分治。
1665年,范公著在郑柞的授命下领衔重整旧史,在吴士连《大越史记全书》的基础上,结合武琼《大越通鉴通考》的观点,增加了黎圣宗以后至中兴时神宗时期的历史,分为二十三卷,仍名《大越史记全书》。但以范公著宰相之尊,此书竟然没有刻印。1676年胡士扬受命郑柞重编《蓝山实录》,当年又主持编成《大越黎朝帝王中兴功业实录》记述黎朝灭莫复国的史事,确立了黎氏至尊、郑王辅政、莫氏篡逆、阮氏割据四大政治原则,黎朝之后的史书编撰基本未超出这个范围。1697年黎僖在范公著书的基础上再续编一卷,刻印流传,此即正和本《大越史记全书》二十四卷。
《大越史记全书》的雕印与版本
现存最早的《大越史记全书》版本为法国汉学家戴密微旧藏内阁官板《大越史记全书》,今藏巴黎亚洲图书馆,但此本却是由两个不同的刻本拼接而来,记述黎圣宗史事的卷十二和卷十三即分属两个刻本,篇章布局和刻印字体完全不同。内阁官板与黎僖在“续编凡例”中描述的正和本篇章结构完全不同,应该是正和本之后重编刻印的一个版本,但为何相同的内容能够刻成两个版,最后却又合成一部书,甚是费解。1763年邓廷琼编撰《邓家谱系续编》时曾引用内阁官板的内容,应该在此前已经刻印流布。法国学者加斯帕东藏有内阁官板的两部残本,但开本不同,可能是不同版次,今藏日本庆应义塾大学斯道文库。
汉喃研究院现藏一个刻本,篇章布局与内阁官板完全一致,字体却与其中的一个版本相同,应该是据戴密微本重刻,此本没有阮朝避讳字,应该是黎朝后期刊刻。结合加斯帕东两部藏本的情况,就出现一个问题,戴密微本最初是由两部残刻本或残版合成,还是本来就刻成不同的版拼接在一起?前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1802年阮朝建立,新刻板尚存,为了满足科举需要,嗣德帝时将此版挖改避讳字,更换封面,此即国子监藏板《大越史记全书》,之后多次重印。1883年,引田利章即据上年阮有度赠送的国子监版翻刻《大越史记全书》,尽量恢复了其中的避讳字和挖改内容,《大越史记全书》由此广为人知。
三、《大越史记全书》在黎朝末年的改编、续编与评论
黎僖最后确定刻印的《大越史记全书》二十四卷记事只到1675年,内阁官板虽然改变了黎僖的布局,但记事亦到此年。潘辉注在《历朝宪章类志·文籍志》中记述黎贵惇曾作《国史续编》八卷,1993年河内的社会科学出版社影印内阁官板《大越史记全书》后附阮文喧旧藏残刻本,据考察即为《国史续编》。此书在内阁官板的基础上增补了尊崇郑氏的内容,引郑氏入本纪,与黎皇并列,是新的政治形势下史学编撰体例的创造。此书在阮朝建立后遭到毁弃,现仅存刻本残卷和抄本。儒臣阮辉亻莹因教学需要,删削《大越史记全书》的内容为《国史纂要》,此为教学用的简本,与原书差距较大。
黎朝之后多次组织史官续编1675年之后的史事,黎贵惇、吴时仕等人皆曾参与,但均未刊刻,内容不同的各种文本多名“大越史记续编”,以抄本流传。1986年,陈荆和教授取最为完整的远东学院旧藏“续编”抄本一种(藏号A.1210),此本共五卷,记1786年至1789年黎朝灭亡间的史事,与其他抄本校对,将其置于《大越史记全书》二十四卷之后,成为一个新的编校本《大越史记全书》。
在学者对内阁官板《大越史记全书》改编、续编的同时,吴时仕和阮俨分别在《大越史记全书》的基础上撰写了史论著作《越史标案》和《越史备览》,吴时仕的观点极具发覆性,对吴士连确立的鸿庞纪泾阳王、南越国赵佗、士燮等诸多观点进行重论。吴时仕之子吴时任出任西山朝国史总裁,于1800年主持撰成《大越史记前编》,史事内容以内阁官板《大越史记全书》为主,史论则以《越史标案》为纲,又采入《越史备览》的内容,形成了新的官方史学体系。
《大越史记全书》与阮朝的通史编撰
然而1802年西山朝就被阮潢后裔阮福映攻灭,建立了新的王朝,西山朝的官修史书随即束之高阁。阮氏与郑氏相争百多年,郑氏主政下的史学编纂多称阮氏为“贼”,阮福映的继任者明命皇帝下旨缴禁记述黎末史事的各种续编。明命帝较为克制,未再波及当时听命郑主的大臣著作。绍治帝与集贤院儒臣经筵讲史,鸿庞纪至属明时期用《大越史记前编》的内容,黎利至黎嘉宗时期史事采自内阁官板《大越史记全书》,又采用数种黎末续编,整合成一个新的《大越史记》通史,并附总论,虽然未超前代史家之论,但对黎末郑主专权之事做了分析,认为当时因为阮主在南方牵制,因而郑氏不能逞其篡夺之心,士人虽参加科举为黎朝进士,入郑王府为官,但大义名分未坠,故多苟且于此,因而“黎皇郑主”制度能够维持两百年不坠。阮朝彻底将郑主置于“不臣”的位置之上。此书虽然前后连贯,但内容采自多种史籍,思想和体例并不统一,不足以担当官方通史的重任。
嗣德帝即位之后,决心编撰一部新的通史,由潘清简担任总裁,根据朱熹《资治通鉴纲目》的史学思想衡断史事,撰写凡例,嗣德帝在正文御批论史,于1859年撰成《钦定越史通鉴纲目》。此书确立了雄王国统之首的地位,吸收了《大越史记全书》和《大越史记前编》的内容和思想,采入集贤院《大越史记》的总论,成为新的官方越史体系。之后经过五次重订,于1884年刻印。然而法国随即攻占全越,《钦定越史通鉴纲目》成为越南古代史学的殿军之作。
《大越史记全书》与越南古代史学的发展
从陈圣宗绍隆十五年(1272)黎文休编成《大越史记》,到1800年吴时任总裁编撰完成《大越史记前编》,在七百多年的时间里,越南古代史学几乎都是围绕着《大越史记全书》来发展,此外仅阮廌《蓝山实录》和胡士扬《大越黎朝帝王中兴功业实录》开实录一体,黎贵惇《大越通史》开纪传一体,各种舆地类典籍亦与之紧密相关。阮朝建立之后,随即开始编撰《大南实录》叙述历代阮主以及本朝史事,编撰《钦定大南会典事例》记本朝制度典章,但通史的编撰仍据《大越史记全书》及其衍生史籍编撰,最终经过两代帝王努力,完成了具备统一官方史学思想的《钦定越史通鉴纲目》。以《大越史记全书》为中心的系列史籍构成了越南古代史学的主体,反映了不同时代的史家思想和史书编撰特征,是越南古代社会文化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