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灵:《帆》愿成为你生命里一叶小帆
转自:山西晚报
这是关于自我寻找的故事,通过当下和100多年前两条时间线,来讲述移民新西兰的数代中国女孩的命运和心灵波澜;这是关于跨越百年的故事,娓娓道来遥远的从前与天涯海角,追忆似水年华,诗意地讲述了几代人的成长;这是关于家国寻找的故事,深层次表现异域华人族群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折射出新西兰华人150年的历史,深入探析追寻家国之根和自我之根的人生命题……这些内容出自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殷健灵的新作《帆》。
六一前夕,《帆》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这是殷健灵在文学创作上的新尝试,她跳脱出少儿文学惯常的书写空间,以新西兰、中国两个国家跨越百年的多重时空进行整合叙事,诗意地书写了移民新西兰的几个华人女孩传奇的一生,讲述了几段纯美的成长故事,这故事自然、质朴,温润中透露出坚韧。小说在时代的大背景下探讨成长者的命运起落,反复推敲“成长”这一永恒的命题,具有深刻的思考价值和启迪性。
殷健灵,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新民晚报》高级编辑。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纸人》《野芒坡》,散文集《爱——外婆和我》《致未来的你——给女孩的十五封信》《致成长中的你——十五封青春书简》等。有《殷健灵儿童文学精装典藏文集》(十五卷)等作品行世。
《帆》是作家殷健灵在查阅了大量新西兰华人史,并在新西兰当地考察的基础上所创作的少儿长篇小说。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徐德霞评价作品“是诗性的、灵动的,像小溪一样缓缓流淌,吸引大家一路领略美丽的风景,又出其不意地看到一个个漩涡、险滩”。小说通过三代华人在新西兰的生活境遇与心灵碰撞,进行了哲学的、人生的探讨:我是谁?我来这里干什么?我今后的路在什么地方?三代人的精神面貌完全不同,但最终的答案一致:无论我们漂泊到何处,我们永远是中国人。
新作出版之际,殷健灵接受采访,她说:“帆的使命是鼓足勇气和干劲去乘风破浪,在世界和人生的汪洋中寻找到属于自己航行的方向以及皈依的港湾。”
《帆》的主题本质上是《访问童年》的延续
山西晚报:《帆》这本书的创作契机或灵感来自哪里?
殷健灵:2017年秋天,我曾经在新西兰奥克兰的迈克·金写作中心有过一段短暂的生活经历,在那里主要是为了完成一部在国内早已准备好的非虚构作品,同时也接触到了新西兰的华人群体。说到这儿,我有必要说说那部非虚构作品《访问童年》,这是一部关于寻找自我之根的作品。去新西兰之前,我在国内访问了生活在不同时代和不同地域的人的童年,受访者借由通往童年之路,也走向通向内心和自我之路。我从国内带去了写作素材,在奥克兰只花了一个月时间便把书稿完成了。在《访问童年》的自序里,我这样写:他们(写作中心)提供了舒适安逸的环境,使我得以在这个天人合一的“长白云之乡”心无旁骛地写作。离天地自然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人的心灵最近的地方。书稿完成后的日子,我都用来旅行。在这样的环境里,心境会平静,思想也会变得纯粹,会更多地思考一些人生的基本问题。从那里回来后,一直想写点什么,但始终没有动笔,因为火候不到,直到2022年春天。我想,《帆》的主题本质上是《访问童年》的延续,只是做了更加丰富的拓展。
山西晚报:《帆》更适合哪个年龄段的读者阅读?为什么?
殷健灵:这本书属于儿童文学中“少年小说”及“成长小说”一类。需要孩子有一定的人生阅历才能更好地理解。关于这类小说,最近一封台湾读者的来信倒是促使我对儿童文学有了一些新的思考,她在来信中提到,2021年,40岁的她竟是在我的一本少年小说《千万个明天》的陪伴下度过了疫情中最艰难的人生低谷,她进而提到,“童年时能接触到的儿童文学书籍不多,除了被翻到卷边的语文课本之外,还读过《长袜皮皮》和一些民间故事,这些作品带给我的是惊奇与乐趣。(和许多同龄人一样,还读过许多金庸和琼瑶,不过这些作品算不算少年小说或成长小说,需要进一步探讨吧。)成为妈妈后,和孩子一起读书依然以找寻惊奇和乐趣为目的,等孩子要进入青春期了,才开始找相关作品跟着读,但也没有刻意思考过什么才是‘成长’。《千万个明天》是第一部带给我启发的儿童小说,而且是在年过四十之后,这一点连我自己也感到十分意外。”
之所以大段引述她的来信,可能还是因为大多数人对儿童文学的认知还是存在一定局限,儿童文学在“惊奇与乐趣”之外,还是可以通过不同读者面向、题材的书写,陪伴孩子成长的。
孩子们对小说作出了超越成人想象的有深度的解读
山西晚报:和您其他的作品相比,《帆》的独特之处在哪里?
殷健灵:《帆》在时间和地域跨度上都比较大,时间纵越100多年前至当下,地域则横跨新西兰和中国的不同省份和地区,以春令(凯瑟琳)和喜莲两个人物为并行的故事线,一个是追寻家国之根,一个是追索自我之根,两条线由来到新西兰访问的中国作家南溪的介入成为交叉点,从而串起两个穿越时间风尘的故事。
山西晚报:这样的写作形式对您来说有什么意义?
殷健灵: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结构能力和叙事技巧的考验,也是一种尝试。因为和一般文学不同,儿童文学虽然是一个大概念,因为其读者面向涵盖准青年和幼儿,但总体上说,还是会考虑到读者的认知和理解能力,叙事结构和时间线一般比较单纯。《帆》多线并行的结构对少年读者也是一种挑战。但是,依凭我的经验,我们不能低估读者。
山西晚报:这样的故事线对孩子来说,阅读起来会有困难是吗?
殷健灵:《帆》的初稿创作完成后,我给两位专家读过,他们表示了少年(儿童)读者对这种“跳跃式”叙述接受能力的担心,我充分考虑了他们的“担心”,对小说做了一些技术性的修正,比如,让叙述更加“顺滑”,把章节名涉及到的时间坐标和地理坐标标识得更加清晰醒目等。最近,上海少年儿童图书馆刚刚组织了一批10岁到14岁的读者共读《帆》,让我欣慰的是,孩子们并没有遇到我们起先担心的“阅读障碍”,相反,他们对小说作出了超越成人想象的有深度的解读。有时候,成年人对儿童和少年读者预设,实际上也是一种局限。
山西晚报:《帆》的写作手法很独特,是和您个人的阅读喜好或经历有关吗?
殷健灵:我的阅读偏向于欧美和日本文学,尤其喜欢黑塞、莱辛和川端康成。要说经历,先前写作《访问童年》的经历对这部作品的写作有很大影响,当时,我还积累了一些未被使用的素材。在新西兰的日子里,当地的华人得知我在写作《访问童年》,我幸运地获得了他们的信任,得以走进他们的故事。确切地说,书中人物喜莲在生活中有真实原型存在。
山西晚报:《帆》写的是当代华人的“游子之歌”,您是否有和里面的主人公感同身受的经历?
殷健灵:我虽然没有海外漂泊的经历,但本质上,我也是一个故乡的游子。我写过一篇《被寄养的故乡》,讲述自己的成长的地方。游子并不意味着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也不是狭义上的漂洋过海,最重要的是心灵之根、人生之根。我和很多人一样,一直在寻找,终其一生。
这是所有人需要完成的一种漂泊以及漂泊中的成长
山西晚报:《帆》有好几个主人公,您能分别解读一下他们的特点吗?
殷健灵:玛姬,出于信仰给予的爱,爱,而不占有,让凯瑟琳做医生,回到中国。喜莲,脆弱敏感,永远含苞,却没有绽放过,和女儿玉兔的自由无羁形成对比。喜莲的父亲,不懂得爱,或者说,缺少爱的能力。面对岁月流逝和无法弥合的裂缝,他实际上也是一个可怜人。和凯瑟琳相比,以上三位并不是最浓墨重彩的,但是,他们的性格层次可能更加丰富。那天的分享会里,孩子们敏感地注意到,《帆》没有绝对的主角,似乎每个人都很重要。孩子们的发现让我惊喜。
山西晚报:书中还出现了您另一部小说《野芒坡》里的人物卓米豆,为什么这样安排?
殷健灵:小说中有一段幼年凯瑟琳和圣母院里的女童卓米豆相遇相知的故事线,若干年后,成为医生的凯瑟琳回到上海救治病人,和染病的成年卓米豆重逢又死别。《野芒坡》故事的发生时间和地点,与《帆》有交叉和重合,让自己另一部小说中的人物出现在新作里,是我带有“游戏”性质的安排,作者可以通过“上帝之手”编排人物命运,而作品中的人物也在其中获得自己的命运走向,不得不说,这是文学创作带来的极大乐趣。
山西晚报:您觉得书中主人公的成长和现在孩子们的成长有不同吗?
殷健灵:其实没有特别的不同。时代、社会、大环境似乎不同,但没有本质不同。任何时候,都需要面对遭遇的风云变幻,认清我是谁,又要到哪里去,完成漂泊中的成长。
山西晚报:您说“《帆》期待传达给读者的东西是多元的”,那您最想传达给读者的是哪些信息?希望读者能从中读到什么?
殷健灵:小说涉及到了移民问题,包括移民中文化的碰撞、文化的交融、多元文化最后的生存状态等,也涉及到个人的自我之根寻找与自我的和解,当然还探讨了爱的方式、自我的认知,个性的束缚和解放,等等。我最大的期许,正如书名《帆》所传递的信息:白帆,随船只起伏于波涛,承受风的吹鼓。无论波涛还是风,都可以指向时代、社会、文化及个体人生的历程。帆的使命是鼓足勇气和干劲去乘风破浪,在世界和人生的汪洋中寻找到属于自己航行的方向以及皈依的港湾。小说寓含了对于人生命运,尤其是女性命运的思考和把握这一浩瀚命题。独立且勇毅地扬起人生之帆,认清方向,抗击风暴,航向实现自身价值的理想彼岸,这不仅是百年前的玛姬、凯瑟琳,不仅是21世纪的默君、喜莲母女,也是所有人都需要完成的一种漂泊以及漂泊中的成长。这些,那天在小读者的分享中,居然都被他们一一解读。但作者的期许往往是一厢情愿,读者一定会比你期许的读出更多,甚至是你期许之外和意想不到的。
山西晚报:您有没有想对这本书的读者说的话?
殷健灵:作品真正的生命是在读者那里获得的。《帆》愿成为你生命里一叶小小的帆,吹鼓你的勇气,穿越人生的浪涛。
山西晚报记者白洁
《帆》节选
我见到了第一个新西兰籍华人默君
车窗外的景致开阔起来。
绵延的草地微微起伏着,好像柔软绵密的绿毯,铺展至无尽的远处,与澄蓝的天空相接。天是那样的近,近到一伸手就可以钩下大片羊群一般的云朵。而那些纯白的羊群,分明就在眼前,三三两两,在悠闲地吃草,静默地沉思。空气湿润着,夹带着来自太平洋上的淡淡咸味和一丝乍暖还寒的清冽。我恍然意识到,十几个小时的工夫,我已经从上海的初秋来到了南半球的春天。
默君开着她的“小蓝”来机场接我,尚未放下行李,径自先到了独树山。
从车上下来,默君便身姿矫健地走在我的前面。我听见她微微喘息的声音,走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第一眼见到默君,就被她的形象吸引了:顶着一头浓密黑人烫银色短发,大红连衣裙,外搭黑色棉麻刺绣披风,脚蹬大红麂皮短靴,银质项链上的毛利图腾玉佩在她胸前闪着幽光。这一身装扮让个子娇小的她很是惹人注目。猜不出默君的年龄,有一种说法叫作“无龄感”,比如默君这样的。当这些女性抛开年龄的束缚,跟随心意,让自己保持并拥有与年龄无关的青春状态的时候,年龄便只是一种虚无的数字符号了。对于她们来说,生命只有疲倦时,而没有衰老时。
我们登上了山顶。现在,草地、大海、羊群、港湾……整个奥克兰市景尽收眼底。
“在维多利亚山上也能看到这样的美景,”默君深吸一口气,转头冲我一笑,眼睛在茶色镜片后眯成弯弯一线,眼角的细纹也似带上了笑意,“你每天都可以从窗口眺望海上的白帆。”从机场第一面对我用上海话说了一声“侬好”,默君便全程英语,她的英语发音与听惯了的英美式不同,语速很快,说元音e的口型很窄。见我疑惑,她便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真是期待呀!”我提高声音说。我知道她指的是即将去往的目的地——位于维多利亚火山锥上的银蕨写作中心,我将在那里一个人度过孤独的三个月。默君是新西兰方面的联络人,也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新西兰籍华人。
申请去类似于银蕨写作中心这样的地方当访问作家,是我多年来的一个心愿。因职业所囿,我常年困于繁杂的编辑事务当中,还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段相对完整的写作时间。说来惭愧,写作的年头不算短,但我的写作向来处于各种声音的烦扰中,于是便想尝试一下心无旁骛写作的滋味。说到底,还是对自己的潜力尚存期待吧。当初申请这个写作计划,也是下了决心并经过了一番周折的。即便了解到银蕨写作中心位于奥克兰海边某座死火山半山腰的一栋有着一百五十年历史的别墅,并且将在那里独自面对自己三个月,都未曾担忧或者犹豫过,反倒觉得独处三个月正中下怀呢!对我来说,新西兰是个极其陌生的遥远国度,只知道那是一片崇尚自然、回到原点又走向现代的土地;至于之后的三个月,除了打算完成手头的一个非虚构写作计划,即将发生什么,也未可知。在陌生的国度开始陌生的生活,这件事情本身就充满极具魅惑的吸引力。但我没想到,这种未可知,首先来自一只叫作奥斯卡的橘猫。
奥斯卡是默君那天晚上离开银蕨别墅前特意交代给我的。
“奥斯卡是只被收养的流浪猫,由来这里的世界各地的作家轮流喂养,所以,对它来说,没有主人的概念。”默君的黑人烫头发在我眼前晃动着,她一阵风似的领我参观了各个房间,将我安顿好,便驾着她的“小蓝”消失在维多利亚山漆黑蜿蜒的山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