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江:数字新闻的文化特征:体验、情感与美学

2024-06-18 10:31:17 - 媒体滚动

转自:上观新闻

作者:常江(深圳大学传播学院教授、深圳大学全球传播研究院研究员,本刊学术顾问)

常江:数字新闻的文化特征:体验、情感与美学

导读:

本文将数字新闻把握为人类获取生活经验、为社会进程赋予意义的实践,并据此将其文化特征归结为体验性、情感化、审美化三个方面。

一、引言:新闻的文化

长久以来,作为一种人类社会实践,新闻始终代表着一种以发现与再现事实为核心行动的生活方式,并承载着基于上述生活方式形成的种种价值观。在这个意义上,新闻是一种文化。

新闻的文化与其他形式的文化相比,体现出了更加鲜明的规范性特征,同时也与一种特定的职业身份——新闻工作者——密切相关。[1]传统意义上的新闻文化显然是一种专业文化(professionalculture),它的行动规则和价值目标由一系列建基于新闻机构体系的专业性理念和方法所界定。根据这些规则和目标,新闻在符号、文本和叙事方面呈现出标准化、工业化的特征,这些特征确保新闻作为文化产品的流通性。[2]但随着数字技术成为日益活跃的新闻行动者,新闻文化也发生了持续的变化:从一种带有排他性色彩的专业文化演变成一种日常、大众、行动的文化。我们甚至可以认为,新闻作为数字媒体生态下的一种基本关系,已深深嵌入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新闻不再是少数专业精英的禁脔,基于新闻经验的意义生产机制也涵括了有意愿参与其行动的所有人。

描摹数字新闻文化的工作是比较困难的,这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其一,数字新闻缺乏如其他文化产品那样固化的类型和样态。数字新闻在形式上的演化主要是由技术创新驱动的,因此我们可在经验层面观察和分析的绝大多数数字新闻类型或样态都是“阶段性凝固”的产物,这使得我们难于从产品或文本端出发展开有效的文化解释。[3]其二,数字新闻高度网络化的特征使之具有极强的时空挥发性。根据经典文化理论,一种文化往往需要在时间和空间维度上保持基本的稳定方能维系对意义的不断生产,但数字新闻的实践过程则具有突发性极强、变异速度极快、超本地色彩鲜明等特点,这也就决定了我们对于数字新闻文化的解释在很多时候需要依靠直觉甚至想象。

不过,在过去十余年中,国内外还是有相当数量的学者基于不同性质和规模的研究对数字新闻文化的特征展开了卓有成效的讨论。这些讨论或许并不都是经验驱动的,有很多观点也在随着技术环境的革新而时刻变动着,但我们还是可以就当下的观察和理解,归纳出数字新闻文化所具有的三个核心特征:体验性、情感化和美学化。

二、作为体验的新闻

数字化进程给新闻文化带来的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显著拉近了新闻的文本或话语(无论体现为何种液化的样态)与其实践者之间的距离,让新闻逐渐从一种首要建基于社会和心理疏离感的“理智的文化”转变为一种旨在消弭个人经验和公共经验之间罅隙的“体验的文化”。

数字新闻文化的体验性,直接缘于数字技术对人的广泛连接和对传统社会关系的重新整合。在前数字时代,被视为受众的普通人与新闻实践过程之间存在着制度性和社会性的障碍。制度性的障碍指的是新闻的生产和流通由专业新闻机构所垄断,个体与新闻实践仅存在单向的接受(以及名义上的反馈)关系。社会性的障碍则指建立在传统社会关系结构上的主流文化认知模式始终鼓励人与信息之间的疏离关系,并系统性地抑制个体意志的过分抒发。但数字技术革命带来了持续的转变。随着整个信息生态和社会关系的网络化,公众(在理论上)成为与专业机构拥有平等主体地位的新闻行动者,这使得原本横亘在普通人与职业化新闻实践之间的机制障碍不复存在。如今,个体不但能够根据自身需求自由地选择并“组合”新闻体验,而且可以利用低门槛、高联通性的数字工具自产新闻。于是,普通人的欲望、观念和信仰便自然而“合法”地融入了主流新闻实践的过程,成为当代新闻文化的构成要素。与此同时,社会关系也在数字时代加速网络化,人际网络的圈层结构得到加强,不同规模的趣缘群体成为新闻意义协商的重要单元,这也逐渐侵蚀了过去那种强调“批判性距离”(criticaldistance)的流通规范。[4]个体能动性和自我意识遂得到极大的发扬,而新闻也在这一过程中渐渐日常化,从认知理性的典范日益转变为体验的产物。

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数字新闻文化的体验性。一方面,数字新闻作为一种公共信息关系,其意义产生于体验的过程。当代数字技术发展的一个基本方向,就是不断放大体验——尤其是感官体验——在文化经验中的重要性和合法性。[5]例如,数据新闻的意义既来源于数据所承载的客观事实本身,也来源于被可视化技术进行了美学配置的数据呈现形式给用户带来的精神愉悦和情感颤栗——在某些情况之下,后者甚至呈现出超越前者的文化效能。因此,只要数字技术的发展仍然保持其“附于身体之上”的趋势,新闻文化的体验性特征就会不断得到强化。另一方面,体验作为一种混杂了生物本能与社会建构的文化要素,也维系着数字新闻作为公共信息关系的基本属性,为数字新闻生态的扩张和再生提供动力。从技术文化共生论的视角出发,我们不能仅仅将“放大体验”作为数字化的结果,而应同时将其视为与数字化相伴生的文化泛型(culturalgenerics)——它所产生的具体影响或许要稍后才在经验层面显现,但它作为一种文化基因业已在数字新闻生态中确立并成为数字技术进化的动力体系的一部分。这也就意味着,对于数字新闻而言,体验既是文化接受的基本方式,也是意义生成的基础逻辑。数字新闻天然就是体验性的,体验是数字新闻的内在文化属性。

体验性特征令全球数字新闻实践呈现出迥异于过去的文化政治面貌。由于个体的需求和意志在新闻实践中不断获取合法性,因此数字新闻加速从一种精英化的专业文化转变为带有鲜明民粹主义倾向的大众文化。新闻在文化功能上也逐渐与社会共识塑造相剥离,而在更大程度上成为一种多元、多极化的个体叙事机制。[6]这决定了我们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后现代状况的考察都无法脱离对新闻所扮演的文化角色的分析。

三、新闻实践的情感转向

情感化是数字时代全球新闻实践持续发生的重要转向。在数字新闻生态下,情感转向具有三重意涵:第一,情感成为新闻触发、联合与扩散的重要初始因素,新闻实践因情感的存在而发生;第二,情感成为新闻得以生成、承载和传递的核心动力,为新闻实践赋予历史意义和社会存在;第三,情感成为支配整个新闻生态演化的基本逻辑,新闻实践遵循情感的规则转型和发展。在数字新闻学的观念和理论体系下,情感是最具基础性的概念之一,它为新闻文化与社会、历史和人类价值体系的连接创造了新的渠道、设定了新的规则。

如果我们将数字新闻理解为人在数字时代所面对、介入和生成的公共信息关系,那么这种关系的内核显然是人类共通的情感——这是情感转向在数字时代得以发生的经验前提。传统新闻专业权威在数字时代的衰微带来了普遍而持续的机构信任危机,这种危机正在作为一种结构而不仅仅是一项症候嵌入数字社会的演化路径中。随着人的生存境况与数字技术构型日益紧密而深刻地结合,那些源于生物本能的情感表征——快乐、失望、悲伤、愤怒——开始被视为更能代表人类共性的要素,逐渐取代附着于现代机构体系之上的认知理性而成为支配新闻实践的合法性力量。各种类型的人类和非人类行动者开始遵从情感法则生产和扩散新闻,而随着情感化新闻实践经验的不断累积,“新闻是情感的”也渐渐确立了牢固的认识论地位。事实上,不独新闻实践领域,在数字技术革命的进程中,几乎所有的社会范畴——包括与之相对应的思想和知识范畴——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情感转向。

从技术可供性的视角出发,我们可以认为数字新闻生态在文化上天然地指向对情感的唤醒、表达和规制。[7]一方面,数字技术前所未有地作用于人的感官、体验和认知,显著地放大了情感本能在态度与行为的形成过程中发挥的作用,并持续地培育着一种情感驱动的社会化模式。这意味着在数字新闻生态下,从自然人到社会人的成长将在更大程度上由情感规则所引导。例如,从2015年前后开始,面对各种类型的虚拟现实技术和增强现实技术在新闻实践中的运用,学界和业界一直进行着有关其可能存在的文化风险的讨论——由深度沉浸所培育的情感力量,对于新闻是否构成了文化风险?另一方面,在数字化的关系网络中,新闻的流通逐渐失去过去那种带有强制力的机构渠道的支持,而逐渐转变为一种自发的扩散过程,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连接则不可避免地成为这一新流通体系的原始动力。情感化的流通规则有力地塑造了新闻在产品或文本上的形态,只有那些在更大程度上服膺主流情感规律的内容才能获得强流通性。一个颇有说服力的例子是,作为当下最重要的技术类行动者,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一个基本的发展方向就是模拟人类情感并据此推动新闻生产的自动化。[8]就是这样,情感成为数字新闻生态形成的基本条件和演化的基础动力,新闻实践则会基于情感法则形成新的行动体系甚至专业主义。

鲜明的情感化特征,使数字新闻成为有效的社会动员力量,新闻不再仅仅是社会事件的记录和档案,更是社会进程得以延续的动力,这使得新闻实践的物质性和历史性得到极大的增强。最具主动性的人类新闻行动者被定义为“情感公众”(affectivepublics),支配其新闻行动的情感力量甚至被视为数字时代的新的理性形式,完全有可能推动新闻实践追求正义的价值目标。数字新闻因此而向一种介入性(engaged)文化转变,逐渐成为融合专业意识形态、个人情感经验、集体文化记忆,以及种种社会潮流和心理趋势的混杂体,扮演着比过去更为复杂的历史角色。

四、新闻与审美

美学化是数字新闻的一个非常容易被忽视的文化特征。这一方面是因为美学的话语在经典新闻观念和新闻学理论体系中的长期缺位,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对新闻形式与符号美感的追求极易引发感官主义甚至煽情主义批评的缘故。但事实上,数字新闻作为当代社会重要审美对象和公共美学重要载体的文化角色,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也就意味着,在数字时代,我们必须超越单纯的信息论框架,将新闻作为一种有着多重面向的复杂文化体加以把握。

数字化的媒介技术不仅是优化信息生产体系、提高信息传播效能的技术,也是指向更繁博的符号构成、更细腻的感官享受、更崇高的仪式化体验的技术,这也就意味在数字新闻生态的技术文化构成中,信息与审美经验如同硬币的两面,不可剥离。[9]在文本或叙事的维度,数字新闻业已形成可视化、沉浸化和游戏化三种主导性的美学逻辑,这决定了相较传统新闻,数字新闻更加深度地依赖视觉规律和沉浸体验来组织日常生活经验。[10]在这一过程中,新闻既作为大众审美的对象,也作为公共美学追求的产物存在——人们不仅在新闻体验中发现和感受美,而且遵循自身对于合乎历史和道义标准的美学原则的想象来参与新闻实践、介入新闻行动。在经验范畴,围绕特定新闻事件或新闻话语形成的图像行动主义已经成为重要的数字新闻样态,在这类新闻行动中,多元主体将多视象文本生产和对象征性符号资源的竞争性表达作为推动新闻议程的基础动力。[11]

此外,美学化也成为人与新闻之间关系得以建立和维系的基本规律——人对新闻的接受既是“事实的”,也是“审美的”,人的新闻经验因此成为一种高度混杂且富含内部矛盾的文化经验。这一点,在数字新闻分发的算法架构下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基于用户行为和趣味数据形成的个性化新闻推送机制,实际上创造并不断强化着每一个用户私人的审美历史。因此,数字新闻的体验和接受活动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于品位(taste)的确认和彰显,其背后则是强大的社会文化资本(culturalcapital)结构的支撑。质言之,信息茧房远非千篇一律,一个人会被什么样的信息茧房包裹,表面上取决于其日常性地需要何种信息、追求何种体验,实际上却由其新闻品位背后的阶层属性所支配。在这个意义上,数字新闻所塑造和维系的文化需要接受不断的检视和批判,因为它在鼓励个体介入公共美学体系构建的同时,也制造了实质上的阶层区隔,延续了既有的权力秩序。[12]故而,在观念上认可数字时代的新闻实践是一种审美实践的前提下,我们还应当居于公共性的立场,在规范理论范畴对新闻美学化的种种文化后果不断做出价值反思。

五、结语

将数字新闻视为一种文化的存在,要求我们超越对新闻“过程”和“样态”的具象理解,在更具历史感和思辨性的人类生活经验维度理解新闻。

从很多方面来看,数字时代的新闻都与人类生物本能——包括感官意义上的本能和精神层面的本能——保持着更近的距离,新闻因此而拥有了一种与过去不尽相同的文化角色。对于个体而言,新闻不再是外在于生活本身的、“借来的经验”,它的存在方式和作用机制构成了生活经验初始的纹理。新闻就如同我们所呼吸的空气一样,时时刻刻藉由体验、情感和审美的路径介入着我们为生活赋予意义的全部过程。而对于社会而言,新闻则开始发挥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文化效应——它在越来越多的时候成为一种直接的行动,以干预而非再现的方式推动社会进程。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数字新闻都应在我们对于当下人类社会的解释体系中占据更重要的认识论地位,因为它的文化特征清晰地描摹了原本彼此疏离的生活经验范畴如何在数字技术可供性的支配下不断外溢、融合,并为生活赋予新的实践逻辑的过程。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数字新闻学理论、方法与实践研究”(批准号:20&ZD318)、广东省普通高校创新团队项目“深圳大学数字媒体文化实验室”(编号:2020WCXTD019)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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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黄文森.创新行动:数字新闻样态的兴起、扩散与主流化[J].新闻与写作,2023(07):35-44.

[4]马特·卡尔森,李思雪.数字新闻流通与数字新闻认识论[J].新闻界,2021(10):4-12+32.

[5]黄雅兰.感官新闻初探:数字新闻的媒介形态与研究路径创新[J].新闻界,2023(07):4-12+22.

[6]王晓培.从技术赋权到平台逻辑:社交媒体舆论极化形成与治理[J].中国出版,2023(1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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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常江.自动化的困境:AI、数字媒体生态与“后人类”的未来[J].新闻界,2024(02):25-33+85.

[9]田浩.数字新闻的美学化:形式创新、文化共生与价值反思[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01):74-82.

[10]何天平.可视化、沉浸化与游戏化:数字新闻美学的实践逻辑[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01):83-91.

[11]周逵,苗伟山.竞争性的图像行动主义:中国网络民族主义的一种视觉传播视角[J].国际新闻界,2016(11):129-143.

[12]常江.技术失控与文化风险:数字媒体生态的三重悖论[J].当代传播,2024(01):39-44.

本文引用格式参考:

常江.数字新闻的文化特征:体验、情感与美学[J].青年记者,2024(06):5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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