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一只“眼睛”看汉字中国
贾湖龟甲
▌范藻
有一束穿越漫长岁月的历史之光,它就是文字;有一道蕴含丰富信息的人文之光,它就是艺术。姜明发表在《人民文学》2024年第七期上的大型散文《八千年的凝视》,就是用文字编织的,闪烁着历史之光、烛照着人文之光的语言艺术。
遗憾的是,笔者错失了文章中写到的今年端午期间在成都博物馆举办的“汉字中国:方正之间的中华文明”展览,但有幸的是,我逐字逐句读完了这篇一万八千多字的佳作,犹如神游了展览现场,听见了由古及今的历史足音,沐浴着以字说文的思想光芒,更是感受到了作者以小见大的美学意蕴。
作者先是带我们看了良渚遗址的一个黑陶罐,但没有纠结上面刻有的四个符号是不是“文字”,而是从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出土的一片龟甲说起。作者好奇地问道:“贾湖龟甲上的这只眼睛,是人神之间的一座渡桥吗?八千年来它一直未曾合眼,那么它看见了什么?”扣住这个物象,思接千载,视通万里。
在作者的引领下,我们借助这只“慧眼”看到了发明文字的仓颉,看到了发现甲骨文的王懿荣,看到了刘鹗、罗振玉、王国维、郭沫若等一代代甲骨文大师。行文至此,作者由衷地感叹道:“这样一种‘注目’形态之承,这样一种龟甲载体之续,八千年的天地寥廓、风云际会,又何尝不在汉字中国的审美凝视之中?”
这篇散文就从提取的这个不经意,还很可能被忽略的而不起眼的物象——“眼睛”的凝视中,如长卷般地展示出泱泱中华超过五千年的文明历史,并深刻地揭示了文字与文明的必然联系:“文字的发明让魑魅魍魉无以遁形,让丰收成为天意,让混沌蒙昧的天宇之间,出现了澄澈如洗的人的凝眸,以及晓畅明亮的人的交流。”这是在讲述文字,也是在阐述历史——八千年前的这只“眼睛”洞穿的历史。
为了观展,作者姜明排在长龙般的队伍里,遇见了一位残疾人观众,他本可以享受优惠待遇,而他“完全将自己当作社会生活中正常的普通公民,我想这体现出了更深厚的文明”。作者从这个几乎可以忽略的角度中看到了,“文明又何止于在厅堂之内、高阁之上、文物之中?”
作者和无数普通观众一样,穿行在中国文字砌成的历史长廊里,从八千年前贾湖出土龟甲上那一只“眼睛”到四千年前良渚陶罐上那一行“符号”,这是汉字的“史前史”;从最早的甲骨文到青铜器上的金文,再到秦朝的小篆,及至后来毛笔的出现,更有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发明。作者尤为盛赞秦始皇的“书同文”——“照我看来,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工程,是统一文字”,而不是长城或运河、都江堰。
在一件件精美的展品前驻足沉思,从一个个古老的文字里凝神观照,作者没有刻意强调自己的“文化人”身份,而是从“观展人”的角度,提出意味深长的疑问:“何以中国?何以汉字?”并感叹道:“我们民族是有底气的。最大的底气,恰恰就是我们生生不息的汉字。”是的,汉字,是中国艺术的故乡,更是中国精神的故乡。
记叙这次参观,可以切入的方式有:开篇即盛赞文字的伟大,起笔即歌颂文化的伟绩,入题即感叹前人的伟烈;但作者却并非如此,而是从博物馆门前两列排队“蜿蜒浩荡三四百米”、为避开高峰所谓的“观展黄金定律”切入。在吊足了读者胃口后,方才娓娓道来,卒章显志:“汉字是所有中国人的盐。”强筋骨和提神气的“盐”。
一般而言,散文较少用说明性质的数据,而作者剑走偏锋,用数据本身来彰显人们的文化情怀,如:这次展览,“开展一个月,观展群众已经突破三十万人”;2002年湖南龙山出土里耶秦简,“多达三万八千余枚木牍上,隶体毛笔墨书字数达到惊人的十万余字”。数据本身已令人叹为观止了,作者还是激情难抑,“这是一场文化的盛典,是中国文字在文化生成、文明构建之中的华丽亮相”。
从数据的角度看,整篇文章的切口从“八千年”入题,从龟甲上描绘那只“眼”的笔画里,作者捕捉到了文字的史前信息,再到四千年后良渚陶罐上那组“符号”,及至三千年后的甲骨文,后来的金文、篆文,乃至传至全世界的纸张和印刷,每一件文物都是一个对视者,“在它们的凝视和辉映下,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世界,也会越来越美好”。这是作者在文末发出的殷切希望。
那只张开了八千年的“眼睛”,今天终于与包括姜明在内的我们对视了,在那迷蒙而神奇的远古凝视中,在这清晰而深切的当代注视下,中国文字的魅力和意义得以彰显,这就是作者总结:“中国的汉字,连同与其相亲相爱的纸张、印刷,以细流涓滴之功,越来越凝聚成中华民族的美学尊严。”
好一个“美学尊严”!它的含义应该是:象形文字传递的艺术神韵,书写技术生发的文明传播,汉字历史积淀的文化自信。作者更鞭辟入里地阐释了,作为中国人,我们可以永远无限制地使用汉字,而不需要支付任何版税,“这是一种何其巨大的幸福——只是我们很多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
解开“美学尊严”与“美感幸福”的奥秘,这或许就是作者以小见大的“美学意蕴”的真正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