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母亲是我家的“风水”

2024-10-28 21:18:00 - 澎湃新闻

带孩子捉襟见肘的时候,常想起母亲养五个孩子,却能让家里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想起她种的菜园和庄稼长势喜人,人人称羡;尤其是,并不识几个字的母亲却把她的五个孩子全部供上了大学,有的还读了研究生。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乡村是极为罕见、足够轰动的,以致于村子里总有平时不怎么来往的后辈孩子在考学前到我家看电视聊天。母亲说这是来求我家“风水”的庇佑。

如果我家真有“风水”,那一定是母亲给的。即便是在母亲离开我们近二十年的今天,我仍然能感受到母亲的庇佑,在我悲观迷茫、难以为继的时候,总有母亲那忙碌而笃定的身影为我拨云见日、指点迷津。于是,我仿佛又有了不惮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我的母亲1951年生,姐弟五人,她是老大,从小便会照顾人。那时,外公身体不好,外婆经常在医院照顾外公,母亲便拿一张大簸箕放在堂屋的地上,带着妹妹们睡在上面,为的是能听着门,及时给夜里回来的外婆打开门闩。

母亲上学的年纪,家徒四壁、饥饿难忍,读书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母亲搬个小凳去学校接连坐了三天后悻悻而归。尽管母亲没有读什么书,但她能说会道,麻利能干,还生得俊俏,有一个远嫁的姑母有意带她去省城务工,但最终因为她没有文化而作罢。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来提亲的人不少,但外婆只属意她的姨侄,母亲坚决不同意“亲上加亲”,这才有了父亲“横空出世”的机会。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嫁给父亲到底是母亲为了逃避“娃娃亲”不得已的选择,还是她真的具有慧眼识珠的能力。毕竟那个时候的父亲长相平平,五短身材,母亲没有一见钟情的可能;再说父亲不善言辞、不苟言笑,更不会花言巧语。但父亲读过书,外号“聪明”,母亲一定是知道的。记得小时候母亲故意逗我们玩,让我们在家里大喊“聪明”,结果父亲的巴掌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打”了我们一顿。

至于说父亲还颇具才华,吹笛子、拉二胡,都是自学成才,那完全就是母亲“宜室宜家”后的意外之喜。也许,母亲越过了长相、家世和旁人议论的重重障碍,最终选择了父亲,正是为了弥补她没有进过学堂门的遗憾。

说是“宜室宜家”,但母亲的日子并不好过。也许,这只是我的看法。母亲乐在其中、甘之如饴也未必。如果不是乐在其中,母亲怎么能做到种那么多地,还不停地开荒;生那么多孩子,还让孩子读那么多书。如果不是乐在其中,母亲怎么会对自己如此严苛,庄稼要长得茁壮,家里要收拾妥当。印象中母亲如风一般地劳动,脚不沾地,转个不停,忙菜园、忙农活、忙家务,做鞋、织布、织毛衣,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母亲大清早就下地干活,掐着时间回家给下早读的我们做饭,还要跟一看到冷灶台就气乎乎往学校跑的我们斗智斗勇。

莫言说他印象中的母亲在劳动的时候经常是哼着小曲的。我的母亲不会哼小曲,但她的步伐是轻快的,语调是上扬的,她不纠结,不抱怨,永远向前看。农忙时,她在晚上洗衣服,因为只有晚上把一大家子的衣服洗完,才不会耽误第二天干农活,所以她从不会去想其中的辛苦。下雨前,她会抢着给棉花施肥,雨下得急,她也全然不顾,她不会为淋成落汤鸡的自己而感伤。

暑假里,我们看到母亲顶着烈日出去劳作,也会良心发现主动要求和母亲一起下地锄草,可是,等她出门,见我们还在午休,断然是不会叫我们的,也许是叫了,但一定不会执意叫醒。腊月底,家里为置办年货忙得团团转,可是生活能力低下的父亲愣是整个早上来来回回无数次在集市上穿梭,最后还缺这缺那,母亲看似恼怒,却像嗔怪:“就是这么个人!”

对人宽松对自己狠,这就是母亲。母亲对自己的狠劲,看似云淡风轻实则苦不堪言,她这个时间管理大师实际是以透支自己的身体为前提。母亲56岁因胃癌去世,她长期以来不规律的饮食就是罪魁祸首。在田间地头劳动,她经常忘记吃饭;忙了一晚上,等一大家子吃好饭了,她又饿过了头没有胃口了,她的眼里从来没有自己。

她的眼里只有庄稼和孩子。凭着她的勤劳和经验,家里每年都有好收成,不仅不缺口粮,还能卖一部分粮食补贴家用,每年粮食过秤的时候总能看见母亲眉开眼笑。母亲见的世面小,要求少,容易满足,而且她雷厉风行、行事果敢,很少内耗,她给自己的底线就是让每亩田地的产出在她的能力范围内达到最大。

教育孩子,母亲也有一道红线:必须读书。我没有想到,平日里对我们没什么要求的母亲在读书这件事情上会如此较劲,甚至可以说是冷酷无情。当年我作为班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孩子升入了市一中,可因为适应不了住宿不想读书。母亲寸步不让,她大手一挥,颇有些财大气粗的“豪横”:“你必须去读,你如果不去读,知道的人就知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供不起你呢!人争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我还要这张脸面呢!”

母亲真的是“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只不过,那不是松涛阵阵,泉水潺潺,那是雷霆万钧、排山倒海、地动山摇。也许是母亲好强的基因在我身上起了作用吧,在她拿着棍子把我赶往车站的时候,我一边流泪一边挪步,并没有抗拒。

母亲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得空了就去给我洗衣服被套,还经常让弟弟妹妹骑车送菜到学校。就这样,在母亲的宽严并济、恩威兼施中,我上完了高中走出了家乡。上学是底线,至于学得怎么样,母亲给我留了很大的余地。当我委婉地跟母亲说也有很多人读了高中考不上大学时,母亲轻描淡写:“考不上,我养你。”

母亲不知道,那个时候她自信满满的保证、她毫不犹豫的托底,给了她那对于成绩惴惴不安的女儿多大的安全感。一直到我读博士,病入膏肓的母亲不忍心看见我在上海和武汉之间辛苦辗转,一如既往地“豪横”:“你不要去上学了,把我的病治好了,我来养活你——”

回望母亲的青春岁月,冥冥中我好像和母亲进行了一场关于生命和教育的对话。虽然母亲不懂教育,但她给予了我最丰厚的精神滋养,那便是她身上生生不息的力量。那个年代,读书主要靠自己,父母参与的程度并不深,只要愿意读书,并有一定的智商保证,读书并不难,但读书的源动力肯定来自于家庭,父母的精神面貌和生活状态会深深影响孩子的学习意愿和努力程度。而我,得益于母亲的正是她身上那种勤劳与狠劲、坚强与韧性、简单与快乐、自信与大气,还有那份直面艰难时的从容和如临大敌时的开阔。

这是母亲给予我们这个家最好的“风水”,而这一切,全都源自于她对生活、对孩子浓烈而持久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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