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特稿丨高原冬天里的货车司机：风雪中仍心怀希望，平时只能与妻儿视频通话
来庆腾感觉有些不妙，头越来越痛，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半个月前，身处高原的他，几乎在“鬼门关”前打了一转——在青海省玉树州巴颜喀拉山海拔4800多米的冰雪路段，他的货车被困了。
寒夜里，是交警爬上车摇醒了他，并带来氧气瓶和热水，然后又帮他把车子从山顶开了下来。
“如果没有他们的救援，我可能就这么睡过去了。”12月23日，获救后回到山东临沂的来庆腾特地做了一面锦旗，寄给玉树州交警支队清水河直属大队。
12月中旬，冰雪天气给很多大货车司机带来麻烦。有经验的货车司机都知道，高原上的冬天意味着更多风险，路况不好、更加缺氧、被困风雪、休息不便……而高原的冬天很长，往往要从当年9月持续到第二年5月，一路上都是寒冷的风与雪。
交通运输部公布的数据显示，2022年全国营业性货运量达到506.63亿吨，其中公路运输占比73.3%。而在青海和西藏，公路运输占比的数据更高。多年来，滚滚车流奔忙在氧气稀薄的高海拔公路上，货车司机们辛劳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青海省格尔木昆仑物流园司机之家有365个酒店房间，专门为货车司乘人员服务。负责人张俊霞深知货车司机的辛苦，冬天尤甚。她说，货车司机一年四季行驶在路上，一端连接着目的地的物资需求，另一端则是家庭的牵挂与思念。对他们来说，奔忙在路上，就是生活的希望。
第一次跑高原被交警救下山
货车司机来庆腾以前主要跑山东到陕甘宁一线，他没想到的是，第一次跑高原就被狠狠“上了一课”。
12月13日，他把货卸在兰州后，又在网上接到一单到玉树的货。兰州到玉树刚好1000公里，全程高速公路，价格比以往更高一些，他没有犹豫就接了单。
来庆腾并未意识到路上可能遇到的问题，出发之前没做任何准备，包括买氧气瓶、治疗高反的药物等。12月13日下午，他从兰州出发，次日中午到了玉树，一路顺畅。但刚过果洛州玛多县，随着海拔爬升到4000多米，他便开始有些高原反应。
抵达玉树卸完货后，来庆腾没敢停留便直接返程兰州。14日晚8时许，刚到巴颜喀拉山山顶，他遇上了恶劣的风吹雪天气。呼啸的大风裹着翻飞的雪花，能见度很低，路上的积雪已没过三分之一的轮胎。前面的车子停了下来，他也跟着停下来。零下20℃左右的气温，让车内空调的制热效果几近湮灭，他感觉很冷，头痛欲裂，呼吸也更加困难。他哆嗦着坐在驾驶位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就是失去了意识的状态。”来庆腾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警车上了。他后来得知，是交警爬上车把他摇醒，并把他扶上警车休息，但他全然记不得这个过程。他在警车上吸了氧，喝了些热水，一个多小时后身体状态有所恢复。
事实上，就在那晚，在接到巴颜喀拉山的求援电话后，玉树州交警支队清水河直属大队携带着罐装氧气、热茶水、食物，立即赶往现场救援。在距离山顶10公里左右，他们帮助了一辆货车脱困。当晚9时许，救援交警在山顶发现十几辆车被困，包括来庆腾的货车，以及一辆载有三十名乘客的大巴车。
救援交警把高反严重的来庆腾扶上警车，又帮他把车从山顶开下来，一直开了10多公里。几名交警的救援工作一直持续到15日凌晨。
来庆腾继续上路，他心里一直有些后怕，一路上开得小心翼翼，直到过了玛多县海拔较低后心里才踏实。救助他的交警给他打了两次电话询问情况，第二次打来时，他刚刚安全抵达兰州。
从兰州回到山东临沂的老家后，来庆腾和妻子特地去做了一面锦旗，以感谢交警的及时救援。“如果没有他们救援，我可能就这么睡过去了。”12月23日上午，他满怀感激，将这面锦旗寄给了玉树州交警支队清水河直属大队。
危险的五道梁子和老司机的经验
在川渝地区和西藏之间，李善明已经跑了七八年货车，虽然走川藏公路更近，但他习惯了走青藏公路，“这边跑熟悉了，心里踏实些。”每次到了格尔木，他都会停下来休整一下，接着便要上到海拔4000多米的路段，一直到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
唐古拉山路段以“风雪仓库”著称，冰雹、降雪、大风天气四季可见，年均降雪日190天以上，7级以上大风天年均200余天。除此之外，这段路还有着很多陡坡和急弯。
但李善明认为，更危险的地方是昆仑山与唐古拉山之间的五道梁子——那里虽然海拔只有4700米左右，但更容易发生高反，路况也不好。如果在那里停车，有经验的司机会慢慢上下车，如果直接从车上跳下来，很多人可能就站不起来了。
据央视纪录片《颠簸货运路》介绍，五道梁子因空气不流畅，植被较少，造成空气中含氧量很低，因此很多初次走青藏线的司机，都会在这里出现高反症状。
货车司机乔春庆也表示，五道梁子是青藏线上最危险的路段，他曾在这里被堵了一天一夜，但作为这条路上的老司机，他准备了足够的食物以及各种生活物资。虽然防滑链很少用到，但他还是带着；尽管他从未发生过高反，但车上还是常备了氧气瓶，“在高原上跑车，你必须做更多的准备。”
“给油箱解冻，在寒冷天气中快速换胎……”在乔春庆的经验里，高原上的货车司机，还要练就一些必备的技能：冬天为了避免油被冻住，都会加负号柴油；在车上开着暖气休息时，还要注意避免一氧化碳中毒。
“冬天的恶劣天气，堵车是经常发生的，你必须耐心等待。”乔春庆说，看到前方堵车后，货车司机都会依次停车，不会有人去超车。因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情况，超车的话很可能造成更严重的拥堵，然后互相在卡友群里询问路况，堵得久了，索性就睡一会儿，或者烧水泡一桶方便面……
在乔春庆看来，如今的青藏线跑起来安全多了，路况及交通秩序都更好了。如果道路不具备通行条件，巡逻交警会马上实施交通管制，并及时对道路进行疏通。所以，货车的防滑链已经很少用到，“没有人会去冒险，交管部门也不允许有人冒险。”
“救援工作总是随时准备着”
12月14日凌晨，青海省祁连县峨堡辖区国道227线出现积雪结冰，车辆滞留。祁连县公安局交警大队、峨堡派出所等警力迅速展开救援，一边清理积雪，一边驾驶警车带领滞留车辆降速有序通过。3天时间，他们确保了480余辆大型货车、2800多辆其他车辆安全过境。
12月17日，在国道345线查乃山路段，又有40多辆货车被困在风吹雪天气里，青海省杂多县的民辅警、养路工人50多人出动救援。杂多县交警大队队长才仁顿珠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当天路面积雪最深处有50厘米，雪下面是三四厘米厚的冰，因为养路单位的机械上不去，只能依靠人力铲雪除冰。在海拔4700米、气温低至零下18℃的环境下，他们从中午12点一直铲到晚上11点，清理了13公里的冰雪路面。
“冬天，风雪天气时有发生，所以救援工作总是随时准备着。”才仁顿珠表示，长期以来，当地交管部门在道路救援中，总会带上热水、食物、氧气瓶等，以保障驾乘人员的安全和健康。
两年前的冬天，作为格尔木昆仑物流园司机之家的负责人，张俊霞跟同事一起去给堵在路上的货车司机送食物。那个夜晚很冷，每吸一口气，就感觉肺上被冰镇了一次。有些货车司机在车上睡觉，张俊霞和同事只能挨着敲打车门，把面包、泡面、矿泉水递给他们。
张俊霞认识很多货车司机，她深悉这些货车司机的辛苦，“他们常常在路上一跑就是几天，精神紧绷……除了一身的疲惫，还可能遭遇堵车、高反、车祸等意外。”昆仑物流园司机之家建了16个微信群，每个群都有至少200个货车司机，张俊霞在群里看到过各种货车司机的故事。
格尔木是连通西藏、新疆、甘肃等省区的交通枢纽和物流枢纽。昆仑物流园拥有物流仓储、货物信息、汽配汽修、停车住宿、车辆检测、加油服务等全方位配套服务。张俊霞介绍，昆仑物流园司机之家的酒店有365个标准间，专门为货车司乘人员服务，是青藏线上唯一一家5A级司机之家，提供免费停车，有免费的图书室、免费的台球、乒乓球等。
青海省交通运输厅一位负责人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目前，该省建成的14个司机之家中，昆仑物流园司机之家条件较好、服务功能也较为完善。近年来，青海各级相关部门都在积极强化服务体系建设，在道路安全、综合服务、货源信息等方面，力图为货车司机带来更多便捷和实惠。
一个人在路上，艰辛与希望
李善明早已习惯路上的辛苦。在西藏卸货后，他通常会联系开17米大卡的朋友，把自己的货车“背”下来。他说，大家一起同行，可以聊天解闷，也可以换着开车缓解疲惫。
他一般把货运往西藏的拉萨、日喀则、山南等地。如果没有下一趟货要送，返回后他会把车停在昆仑物流园里等货源。他说，司机之家标间90元一晚，感觉不算贵，但偶尔住上一周都没有货源，“心里就会慌起来。”
李善明家在西宁，因为长期跑车，个把月才回家一次，平时只能跟妻子视频聊天，消解对家人的牵挂。但儿子渐渐大了，通话时总会显得没有耐心，不像小时候那样跟自己亲近。这也让他很感慨，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在路上溜走了。
乔春庆则被最近接连发生的两起事故搅得焦头烂额。他买了5辆货车，有一辆二手车全款，另外4辆车都是按揭，一个月要还6万多元的车贷。他雇了5个司机，有司机请假的时候，他就要自己顶上。
一个多月前，他的一辆货车在109国道一个弯道上发生侧翻，后来赔偿撞坏的护栏、维修受损的车辆，以及支付受伤司机的医药费和护理费等，总计花了30多万元。让他感到“倒霉”的是，车子刚好脱保两天，原本准备第二天去买保险，结果事故发生了，所有损失只有自己承担。祸不单行，受损的货车还在修理厂没取回来，另一起事故又来了。12月19日，他的一辆货车停在路边，一辆小货车没刹住发生追尾，小货车上两人死亡。事故正在解决中，他还在等交警调查和事故责任划分。
乔春庆打算卖掉自己的越野车，新车买成12万元，开了两年，现在可能还能卖5万元。他还有一辆旧皮卡，需要装运汽车配件和维修工具，“以后将就开这个车吧。”
央视纪录片《颠簸货运路》曾讲述了10个货车司机的故事，每个司机都经历过路上的艰险，但勤劳的他们又充满着对生活的乐观。
有数据表明，我国曾有3000万货车司机，受交通运力结构等多重因素的影响，近年来货车司机人数大幅减少，但2020年依然有1728万人。而在货运量上，公路运输依然在我国占据主导。交通运输部公布的数据显示，2022年我国完成营业性货运量506.63亿吨，其中公路运输占比73.3%。1000多万名货车司机，让中国经济的血液在公路网络上流动，对经济社会发展、保障和改善民生有着重要贡献。
作为一名老货车司机，李善明早已习惯一个人在路上的生活，也喜欢上路上的风景与自由。他的手机里存着很多张美丽的高原落日，每一张都记录着他的奔波与生活……
红星新闻记者杨灵
编辑张莉责编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