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贾宝玉”汪然明
转自:新安晚报
电影《柳如是》中的汪然明
电影《柳如是》中的柳如是
晚明是中国历史上开放和活跃的时期,很多人都幻想成为花果山的“孙猴子”,过上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如此社会思潮,也是当时人们极喜欢《西游记》《水浒传》《金瓶梅》等书籍,以及《临川四梦》等戏剧风靡一时的原因。时代开放了,经济发展了,社会富庶了,人们也盼望从道德窠臼中解脱出来。旅居杭州的“非典型性徽商”汪然明,就是以领先一步的“三观”,将自己活成了“贾宝玉”。
不系园
汪然明的家世具体不详,有人以为他是歙县丛睦坊人,也有人以为是休宁商山人。从行为、做派和习惯来说,汪然明应不是勤劳节俭的“徽一代”,更像是坐享其成的“徽二代”,或者花天酒地的“徽三代”。同时代的黄汝亨在《新安汪翁赞像》中,曾以“面满月,髯若林,醉五斗,散万金”给汪然明“画像”,形容汪然明的倜傥风流、出手阔绰。据说有一年饥荒,汪然明家门口围了好些灾民,汪然明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现钱,于是贱卖了二十二亩地分金赠人,一时被称为“黄衫豪客”。还有人以为,清初《红楼梦》中贾宝玉这一个形象,就有汪然明的“影子”。汪然明的风格,跟另一个徽州籍文化商人潘之恒极为相似,都是热爱文化,喜交风雅,挥金如土,是典型的性情中人。
明中期之后,杭州很多有钱人都以在西湖边建园林为荣。汪然明也不例外,他在杭州西湖旁建了三处宅院:一是位居城内缸儿巷的住宅,二是西溪的横山别墅,三则是湖边的“不系园”。“不系园”不是私家园林,而是一艘大游船——之所以以“园”命名,是这船奢华得就像一座游动的、变幻莫测的大花园:船中有一间大房,也有另外的卧室。房间里铺着名贵的地毯,可以倚枕焚香,也可以鉴赏名贵书画,推开窗户,可以随时观看明媚的湖上风景。“不系园”典出《庄子》: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为保持“不系园”的品位,汪然明特地制定了一个“不系园约款”:坐船者必须是名流、高僧、知己和美女,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有规定。
除了“不系园”,汪然明还拥有“雨丝风片”“团瓢”“观叶”“随喜庵”等好几艘画舫。让人更为羡慕的是,汪然明的身边,常有一些有姿色有文化有才华有情趣的不凡女子。也难怪江南一带的大文人董其昌、陈继儒、李渔、钱谦益、王修微、张岱、陈洪绶、黄汝亨等趋之若鹜了。他们经常来汪然明的“大观园”,乘“不系园”泛舟湖上,这其中,董其昌名声最大,最德高望重。董其昌比汪然明大22岁,两人关系很铁,董其昌经常在书画买卖、鉴定以及书籍出版上帮助汪然明,两人还经常结伴去徽州,游山玩水,买卖字画。张岱在《西湖梦寻》中,就记载了在“不系园”上游玩的情景:他向汪然明借了这艘大大的画舫,带着画家陈老莲、曾鲸,戏曲家彭天锡,艺人朱楚生、陈素芝及赵纯卿、杨与民、陆九、罗三等一大帮朋友去定香桥看红叶。
意中缘
古代商人是难有社会地位的,汪然明之所以“青史留名”,主要原因是介入了大文人董其昌、钱谦益等人的一系列“风流韵事”。这些故事广为流传,一直是江南自古到今诗情画意的一部分,只是扑朔迷离莫衷一是难以厘清。董其昌在“不系园”的风流韵事基本情况是这样的:万历二十七年,45岁的董其昌告假养病回老家松江华亭,某一天来杭州游玩,在汪然明处认识了青楼女子林天素和杨云友,惊叹于她们的才华和绘画技艺。董其昌对杨云友的绘画更欣赏,却对林天素的气质风韵刻骨铭心。汪然明虽然也喜欢林天素,可还是成人之美,将林天素让给了董其昌,且将二人在杭州的寓所,安排在西湖边上一个叫作“随喜庵”的青楼里……这一个故事,后来被李渔作为素材写进了剧本《意中缘》。李渔跟汪然明也是熟悉的,两人一直有交往。在《意中缘》中,汪然明、董其昌、林天素、杨云友等人的关系经戏剧化加工后,更变得一波三折、纷纭繁杂、混淆不清。至于最后结局,有几种说法:一种是说林天素后来成为了董其昌的小妾;另一种说法是两人最终分手,林天素回到了福建老家。董其昌死后的崇祯十四年(1641),汪然明旧情未了,还专门跑到福建去寻访林天素。
围绕汪然明的“大观园”,还发生了程嘉燧、钱谦益、柳如是、董小宛之间的故事。柳如是来杭州找汪然明时,还不到20岁,她先是写信向汪然明借画舫,言语恳切隽永。汪然明早听说过柳如是,因为柳与几社、复社众多大佬交往密切,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两人见面,情投意合。柳姑娘以《雨中游西湖》诗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和爱慕之情,汪然明投桃报李,为柳如是出版了两本尺牍集册《月堤烟柳图》和《湖上草》。过了一段时间,柳如是又来杭州,住进了汪然明西溪的别墅。汪然明特意为她挑了一间屋子,题为“桂栋药房”,两人关系快速升温。之后,汪然明携柳如是去了徽州老家,去了齐云山和丛睦坊。关于这次游历,柳如是后来在给汪然明的信中,都有深情回顾。与柳如是同样有着“暧昧”关系的,还有程嘉燧老爷子。程嘉燧祖籍徽州,是钱谦益的多年师友,比汪然明大十二岁,比钱谦益大十七岁。程嘉燧画好诗也好,倜傥洒脱,狂狷有趣。程嘉燧曾邀柳如是到其住处秉烛夜饮,为之吟诗作画,其中光艳诗就有二十多首。
钱谦益是什么时候跟柳如是相识的?史书上一直有争论。依我所见,钱谦益在汪然明处与柳如是初见的可能性更大。钱谦益对柳如是是“一见钟情”,柳如是对钱谦益却没打算托付终身。汪然明追逐林天素去了福建后,柳如是很不高兴,独自一人去了常熟虞山钱谦益的“半野堂”。此时的柳如是女扮男装,“幅巾弓鞋,着男子装,神情洒落,有林下风”,老爷子立即彻底沦陷。一老一少一对恋人,在“半野堂”内“湘帘檀几,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伪,间以调谑”,毫无顾忌地“晒幸福”。
程嘉燧晚年去黄山脚下松圆山隐逸修行,不知是否跟柳如是“绑定”钱谦益有关,从情理上分析,即使是年过七十的程老爷子,也是爱吃一口酸醋的。钱谦益曾任礼部右侍郎,是东林党的魁首,也是东南文化界的领袖。钱谦益跟柳如是交好之后,汪然明要回徽州,大度地邀请两人同行。钱谦益因替徐霞客写传的缘故,对徽州和黄山很感兴趣,答应同去。没想到柳如是却不愿意,给出的理由“很女人”:如果汪然明肯带她去拜访当时居住在商山的某个人,她是可以偕游的。这一个人,不知是否指向此时在徽州隐居的程嘉燧?钱谦益有些生气,与柳如是不欢而散。汪然明见状,便挑选了更年轻的歌妓董小宛陪同钱老爷子。到了徽州后,钱谦益仍忘不了柳如是,不时写些暧昧的诗寄给她。相比年轻貌美懵懂天真的董小宛,钱谦益还是觉得爽飒明理的柳如是更有风情。钱谦益有钱也重情义,不仅为柳如是举行了轰轰烈烈的婚礼,还特地在虞山北麓专门造了一个绛云楼,装满古书字画,让继室夫人安心读书画画。多年后董小宛流落金陵走投无路,老爷子也毫不犹豫拿出三千两银子巨款帮董小宛赎了身,还特地修书一封,雇船将她送到如皋的冒辟疆家中,劝慰莽撞少年千万不可辜负美人和时光。
“情不情”
钱谦益对于汪然明撮合他与柳如是之间的姻缘,也心存感激。汪然明死后,钱谦益特地为汪然明写了墓志铭,回忆了与汪然明相识相交的经过,对汪然明推动西湖文事给予极高评价。他说,西湖若是没有汪然明,就会湖山寥落,没有主人;汪然明一死,不只湖山失去了主人,一个时代的荣光也给带走了。钱谦益百感交集地写道:
斯晨斯夕兮,假日宴游。朱丝绿浪兮,红粉丹丘。伊人云亡兮,谁乐爽鸠。嬉春罢咏兮,竹枝辍讴。梦梦月镜兮,沉沉金斗。孤山鹤怨兮,古洞猿愁。吁嗟梦华兮,孰知我忧。红牙紫豪兮,申写风流。钻辞陵谷兮,于彼千秋。
汪然明像“贾宝玉”,根本的一点,就是“情不情”——此典出于脂砚斋评《红楼梦》中的眉批: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己卯、庚辰诸本第十九回,有一则夹批: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黛玉的“情情”好理解,就是爱情,就是男女之情,黛玉对于宝玉情浓意浓,爱得深切。宝玉的“情不情”呢,则难理解一些——是男女之情,也不是男女之情;不是一般的“爱情”。汪然明跟贾宝玉,有相似之处:贾宝玉虽最爱黛玉,可是也爱袭人、晴雯、宝钗等,有男女之爱,也有“众生之爱”。汪然明也是这样,无论是对王修微、杨云友、林天素、黄媛介、梁喻微、张宛仙也好,还是对柳如是、董小宛也好,一直情真意切——为王修微结庐避尘嚣俗虑,名“净居”;义葬杨云友,为之作诗集《听雪轩集》;对林天素心心念念,作诗集《梦草》《闽游诗纪》等;对黄媛介也有唱和《梦香楼集》诗,且经常接济……可这不一定都是爱情,而是“怜惜”,带有慈悲之心,也可以说是“情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