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前辈名家的交往与印象
□薛原
《大师风雅》一书是关于钱锺书、夏志清和余光中的专题集。该书作者黄维樑与他们三位先生有数十年交往,有很多第一手资料,他在该书中“记其风雅日常生活,兼及夫妻的恩爱深情”。在黄维樑眼里,有“文化昆仑”称谓的钱锺书其学问极为渊博,是一名“文化英雄”,另外两位也都是“诗杰文豪”。
黄维樑写他于1984年8月在北京“初访钱锺书先生”的文章里解释了他与这三位文学大家的“四角关系”:当时他第一次到北京,拜访钱先生。钱先生问他北京之游,也询及香港之友,例如宋淇(林以亮)先生和钱先生相交,梁锡华先生和钱先生有通信,都被询及。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东亚系的倪豪士新近访问过钱先生,也被提及。钱先生还谈到夏志清先生。夏先生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钱先生推崇备至,还撰文褒扬钱先生的《谈艺录》。1979年4月,钱先生一行人到美国访问,在哥伦比亚大学与夏先生会面是此行的高潮。黄维樑写道:钱夏之交外,还有夏黄之交,也就是夏先生对他的鼓励扶掖。1977年,他的第一本书在台北出版,夏先生为他写序。他在书中,多处引述钱先生《谈艺录》的观点。就这样“钱—夏—黄”形成了一个老、中、青的三角关系,他“理直气壮地向钱先生攀龙附凤了”。黄维樑说:钱先生还提到余光中。余先生当时是他的前辈同事,写过不少恋土怀乡的诗篇。钱先生说《人民日报》刊登了余先生的《乡愁》一诗。钱、夏、余三位,都是他极钦佩的前辈。他研究余光中作品有年,更被称为余学专家。余先生在20世纪70年代指导过一篇硕士论文,讨论对象就是钱锺书的作品。有了上述种种,三角关系增为四角关系,他与钱先生的谈话内容自然更为丰富了。
黄维樑的叙述刻画人物细腻,例如他写晚年夏志清的生活细节:夏先生晚年不抽烟不喝酒,多吃蔬菜水果。有一年他去拜访夏先生,看到夏先生书桌上有切成一条一条的胡萝卜和西芹,夏先生说:“当有烟瘾的时候,就拿起来吃上一两条,权当香烟。”夏先生因其学术成就和名望,晚年颇为自信。曾半开玩笑地说,自己“很聪明、很伟大”。后来夏公辞世,记者采访他,他重复讲述“故事”:讲述夏先生的研究是“让冰冷枯燥的学术充满温暖”。在感伤之际,他写了一副挽联概括夏先生的学术人生:“志业在批评大师小说判优劣,清辉照学苑博识鸿文论古今。”
黄维樑说,2015年夏天,他们一家赴美国之旅,在纽约时曾拜访夏夫人,这次到夏府,夏公已不在了。和从前一样,客厅和书房都是书,现在更是满满挤挤的,连走廊也是。墙上则多了一框庆寿的贺词,红色的纸上端楷写着:“志清院士九秩嵩庆。绩学雅范。马英九”夏太太王洞女士精力充沛很健谈:“时而娓娓,时而侃侃,时而疾疾;小说家与小说批评家与批评家夫人之间,多有爱恨交织的事情。故事已有成为文本,且发表过的,也有我们觉得新鲜的细致情节;里面的激情与怨恨,好像是胡适、徐志摩、郁达夫、张爱玲等现代作家的生活或书写中都出现过的。文学模仿人生,人生也模仿文学;夏太太讲述的是实录式的小说故事。”黄维樑称夏太太为师母。师母已过八十,前尘往事缭绕,夏济安夏志清兄弟的书信集首辑出版后,她继续整理二夏的书信,以及其他书信;客厅和书房里桌子上一沓沓一捆捆已发黄的老旧信件……“我想起文学史上的一些事:19世纪英国浪漫诗人雪莱在生时有多个情人,且为情人频频献诗。雪莱既殁,太太整理诗人的遗稿出版,兼收并蓄;她心怀感慨,而心胸开阔……”
黄维樑说,夏志清一生的通信量极大,1969年10月,他开始与夏先生通信;直至2010年左右,夏先生给他的信,连同圣诞卡,可能多达一百封。“圣诞卡上,夏公则是以蝇头小行书在卡上写个半页,常常是更多,有时把整个圣诞卡几页上图画之外空白的地方都写满了。他略述近况,还有垂询、鼓励与称许的话;还谈学问,每每涉及学界与文坛的一些事情。”黄维樑写道:留美七年,1976年取得博士学位后回香港教书,翌年出版第一本拙著。夏公知道他快要出书的消息,主动给他写序,序的首句是:“为了写序,最近把黄维樑八年来寄给我的一大束书信重温一遍。”1969年他刚大学毕业,这样一个年轻人的信件,夏先生竟然都保留着。
黄维樑对余光中夫妇晚年生活有生动描绘:余先生和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各自或一起看书报杂志,交换心得,偶加月旦;余先生握管写作(他不用电脑),余太太在旁边的书桌为丈夫校对新书的书稿;最近则整理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几十年的书信……丈夫的手迹日日亲炙,她偶尔替他写回信,字迹竟有几分“余体”了。从前家里四千金、余老先生和范老太太两位长辈的饮食起居,为丈夫欢迎或婉拒访客,种种照料种种事务,“凡”事都由“我”(范我存)负责。余先生四处演讲,所到之地,余太太总是仪态优雅地陪伴着。有时余先生徇众要求诵读其名诗《乡愁》,到了“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就在台上加强语气地读出“我在这头”,然后指着台下第一排正中座位上的妻子:“新娘[就]在那头”。这时听众大笑而余太太微笑,就像新娘那样腼腆。
黄维樑说:五四以来的名作家,妻子料理家务之外,还为丈夫的文学事业出力,从黑发至白头的,似不多见。胡适的太太江冬秀识字不多,就算有心也欠实力。郁达夫与王映霞反目成仇,不用说。朱自清的元配相夫教子到了含辛茹苦的地步,应付家务之外,并无时间为夫君的文事略尽微薄。梁实秋曾记述与太太程季淑一起吟诵英文诗,却没有说太太为他校对或整理文稿……余太太早在恋爱阶段,就为男朋友誊抄《梵谷传》的翻译稿,此后一直“兼任”丈夫的助理和秘书。“钱锺书盛称杨绛为贤妻、为才女。范我存是贤妻;也是才女,只不过她述而不作而已。”
(本文作者系媒体从业者、知名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