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时光

2024-07-09 05:15:07 - 齐鲁晚报

□李晓 

有一天,我在妈妈的老房子里,身体陷入破了几个洞的旧沙发,疲乏之中小睡过去,打起了轻微的鼾声。等我醒来,发现妈妈正怔怔地望着我。

妈妈轻声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爸爸了。爸爸生前也时常把困顿的身子陷入沙发,老年斑密布的脸上,皮肤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有时小憩过去,呼噜声中,胸前落满口水。三年前的秋天,爸爸驾鹤而去,如今化作星星的眼睛,俯瞰着人间大地上的亲人。妈妈之前还对我说,你说话的腔调,皱着眉头想事情的样子,越来越像你爸爸的神态了。

爸爸的样子,在我心里,一直固定在50岁上下的年纪,走路缓慢,对没有到来的日子总是充满深深的忧虑。爸爸79岁那年,因为严重痛风,双脚长满痛风疙瘩,如果没人搀扶,几乎不能独立行走了。我心里至今不能接受爸爸衰老后的样子。

妈妈的话,让我忍不住暗暗吃惊。有时我对镜打量自己的神态,还有说话的腔调,很多杞人忧天的想法,真的越来越与爸爸神似了。这是强大基因的不可抗拒,时光在不动声色中把我雕刻成爸爸的模样。这让妈妈对我的依赖更深了,每当我在她身边,她就有种爸爸回来了的奇妙感受。

爸爸和妈妈的一辈子,差不多就做了三件事:工作与种地,把孩子养大,渐渐变老。爸爸坐过几趟飞机,中国地图上的省份走了七八个。妈妈一辈子从没有出过远门,一双脚还没有跨出过省外。汗水中的盐,泪水中的苦,笑容里的哀愁,消费着时间,却也让账目清清楚楚。爸爸走后,妈妈说,这辈子没啥其他想法了,就想享受一下四世同堂的欢愉。

很多人的一生,就这样把生活流程走完了。从蓓蕾初绽,到老树虬枝,最后爱恨入土。时光的大雪,片片飘落,铺展成皑皑雪原,雪融后满地泥泞,尘埃厚重。我们接受着时光的打磨,从豪情万丈到心平气和,从展翅翱翔到羽翅收敛。

朋友老牟83岁的父亲,两年前的一天,平时脾气温吞的他突然之间变得暴躁易怒。那天,老牟的父亲在家里对老伴咆哮着说要离婚,惹得老牟的母亲伤心哭泣。老牟赶到父母家,暴怒的父亲指着母亲说,你看你妈,老不正经,伤风败俗啊。母亲把事情经过讲给老牟听。原来,父亲一直尾随着跳广场舞的母亲,主要目的就是去盯梢。有一次他发现一个老头请母亲跳了一支舞,当场冲过去同那“老不要脸”的老头厮打起来。

这个心结,让老牟的父亲消化不了,他果断地提出离婚,还把家产、家当在本子上分得明明白白。经过老牟耐心劝解,父亲终于咽下了这口气。然而,接连发生的事,让老牟隐隐感到了父亲的不正常。母亲外出走一步,父亲就要在后面跟随一步,疑神疑鬼的他总是担心母亲“晚节不保”。有一天,外出的父亲突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好不容易走到自家小区,却忘记了楼号、楼层,最后还是在一个好心邻居的护送下才回到自己的家。老牟把父亲送到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父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就是严重脑萎缩导致的老年痴呆。老牟明白这个病导致的后果。3个月后,父亲忘记了家人的名字,有一天他望着老牟问:“你是隔壁的,来我家干啥?”老牟大声说:“爸爸,我是您的儿子啊!”父亲挠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啊对啊,你是我儿子啊!”一会儿,父亲又木然地望着老牟问:“你到底是谁啊?”老牟很难受。父亲的记忆好像传说中鱼的记忆那般,只有短短的7秒。父亲的脑子,陷入了时光混沌的沼泽。

有一次,老牟在卫生间里给父亲洗澡,父亲本能地蹲下身去,他还懂得害羞。老牟擦洗着父亲的身子,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骨头上薄薄的皮就像泄了气的一架老鼓。老牟给父亲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老头儿焕发了精神,突然开口问:“你是我啥人啊,对我这么好?”老牟说:“爸爸,我是您儿子啊!”老头儿点点头,说:“还是儿子好。”

父亲在家里总是闹,深更半夜起床收拾衣服,嚷着要回老家去。受尽父亲折磨的母亲,与老牟商量后要把父亲送到一家养老院照顾。老牟把父亲送到养老院,对父亲说:“爸爸,今后这里就是您的家了。”父亲点点头说:“好啊,这里好。”可当老牟转身回家时,父亲又嘟囔着跟随他。回头望见父亲那委屈、可怜甚至是哀求不要丢下他的目光,老牟的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老牟又搀扶着父亲回了家。

今年春天,老牟的父亲在医院去世了。临终前回光返照的父亲,突然从枕下掏出一张存折,摩挲着,告诉儿子:“这个,都是给你攒下的。”打开存折,是这些年父亲勒紧裤腰带攒下的17万元。

老牟跟我聊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他跟我说了一句话:“我们总以为父母不会老,一直护佑着儿女子孙,却不知时光也在慢慢啃噬着他们,等他们老了,我们也在追着他们的脚步。”

那天,我与老牟望着阳台外城市的灯火,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本文作者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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