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刚升：英国“左转”趋势并不明显，仍在两党政治框架中波动
时隔14年，英国工党取代保守党，再次成为英国执政党。
在传统的政治光谱上，更强调公共福利与社会公平的工党长期被视为左翼政党。而在英吉利海峡的另一侧，上个月的欧洲议会选举则明显“向右倾斜”。一些分析认为，这一现象呈现出“欧洲向右，英国向左”的政治趋势。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政治学系教授包刚升接受第一财经记者专访时称，这一结论并不准确。包刚升认为，事实上，英国“左转”趋势并不明显，许多英国选民并非更加认同工党，而是对保守党不满，“整体来看，英国仍在保守党和工党的两党政治框架内波动。”
“此次选举与其说是工党巨大成功，不如说是保守党的巨大失败。工党的支持率并没有显著提升，更多是因为选民对保守党的不满导致其选票流失到其他党派，最终使保守党丧失了大量席位。”包刚升认为，同时，与工党前领袖科尔宾时代极左的思想形态不同，现任首相斯塔默的政策纲领更为理性务实，主打中间路线。
在工党重新掌舵英国执政大权背后，英国政治风向发生了什么变化？
工党“压倒性胜利”的背后
简要来说，英国大选中，全英被划分为650个选区，每个选区在多个党派的参选者中选出一名下议院议员。最终，统计每个政党获得的议席数，获得下议院多数席位（不少于326席）的政党有权组建政府。
据计票统计，工党成为本届大选的最大赢家，获得412席，比2019年的上届大选多出211席；保守党则以121席告终，损失了251席；在2019年只获得了8个席位的自由民主党此次大幅增加了64个席位，至72席；苏格兰民族党（SNP）则减少39席，仅在选举中带走9席；新芬党获得7席，相比上届不变；北爱尔兰民主统一党（DUP）、英国改革党（ReformUK）以及绿党分别获得5席。
包刚升称，相比认为工党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不如说这是保守党“惨败”带来的改变。他认为，英国选民失望于保守党这些年的执政绩效、政治纲领以及没能满足期望的政治家，而英国的选票制度则放大了这一结果。
英国实行“领先者胜出制”的选举制度，在全英650个选区中，一个候选人只需获得比其他候选人多的票数即可当选，不需要过半数。因此，尽管工党在总票数中所占比例并不高，但该党在许多选区以相对多数获胜，从而赢得大量议席。
这也意味着，各政党在议会中获得的议席比例的增减，并不直接关联民意支持的多少。例如，工党拿到了33.7%的总选票，仅比2019年增加了1.6个百分点，但在议会中占据了63%的席位。而保守党拿到19%议席，票数比例则为23.7%，相比上届43.6%的得票率足足减少了近20个百分点。此外，尽管英国改革党和自由民主党获得14%与12%的票数支持，但前者在议会中只获得了5个席位，而后者则有72席。
包刚升认为，过去三四十年间，英国政治出现了从标准两党制向两党主导的多党制的转向，这个趋势如今仍在持续，而这得益于新政治议题的兴起。
“根据传统的政治理论，重大议题的出现可能会催生新政党。例如，德国的新选择党是反移民议题引发的结果。”他称，英国也同样如此，近年来，对英国政治影响最大的议题主要有三个，分别是地区议题、欧盟议题以及环保政治。
在地区议题中，最明显的是由苏格兰民族党推动的苏格兰独立议题。这一议题受到苏格兰部分选民的支持，因此，2014年独立公投前后，苏格兰民族党在苏格兰地区取得了重大影响，很大程度上瓜分了原本主要由工党占据的席位。
欧盟议题则让现英国改革党领袖法拉奇（NigelFarage）“声名鹊起”。英国脱欧之前，法拉奇与其带领的英国独立党对欧盟持有强烈批评态度，并在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中取得巨大成功，成为英国派往欧洲议会的最大政党。同样地，环保政治议题的热度增加，也助推绿党开始在英国崭露头角。
包刚升表示，长期以来，英国“领先者胜出制”的选举制度有利于最大的两个政党，因此常年形成一党单独组阁的局面。这种制度也被称为“人造的多数”，即通过选举制度造出的多数。例如，工党在本届只获得了接近34%的选票，但仍能单独执政。“如果英国采用比例代表制，结果会有所不同”，包刚升表示，这种制度的缺点在于不能反映选票与席位的比例关系，存在高比例的扭曲。但与此同时，它有助于维持两大政党的主导地位，并形成一党多数政府，这常被认为有利于政治稳定。
厌倦脱欧后英国的民族主义情绪消退了吗
英国是近年来最早经历民族主义情绪“反扑”的西方经济体之一。2014年，苏格兰发起独立公投，但并未成功脱离英国。两年后，在保守党首相卡梅伦执政期间，英国公投并决定离开欧盟。
自此后，尽管保守党成功执行了脱欧程序，但漫长的谈判拉锯与政治闹剧，让本对脱欧抱有期待的民众感到失落。而苏格兰政府和苏格兰民族党强烈推动在2023年举行的新独立公投，最后也“消声灭迹”。
如今，保守党丢失了超过250个席位，苏格兰民族党的议席数量也暴跌。2019年的大选中，工党在苏格兰只赢得了一个席位，而苏格兰民族党赢得了48个席位。今年，苏格兰民族党的席位仅为9席，工党为37席。
这是否意味着民族主义情绪在英国正在消退？
包刚升认为，这种改变更应该被看作是工党与保守党两党轮替的正常现象。“回顾历史，从1979年撒切尔夫人执政开始，到1997年，保守党失去政权由工党接替，再到2010年保守党重新执政，最后是到今天由工党取代。这显示了英国大约每十几年会有一次两党轮替。这次选举也是这一政治周期的正常现象。”他说。
从保守党表现来看，包刚升称，虽然该党从结果上推动完成了脱欧，但在经济表现和执政绩效上表现欠佳。许多人认为，既然保守党多年执政并未解决问题，不如尝试新的政党。最终，保守党的选民支持很大程度被英国改革党和绿党“接手”。
“当主要政党吸引力下降时，一部分选民会支持第三党或第四党。”他说，“从选票结构看，保守党的选票流失主要流向了法拉奇的改革党和新崛起的绿党。两党获得的选票加起来大约占20%，基本上与保守党丢失的选票相匹配。工党的得票率仅增长了约1%，与上一届表现相当。这次大选中，工党可以说是躺赢的状态。”
对于苏格兰民族党席位的大幅下降，包刚升表示，从历史上看，苏格兰民族党和工党原本就是苏格兰地区主要支持的政党。因此，这到底是该地区正常的政党轮替现象，还是选民真的开始弱化苏格兰独立议题，还有待进一步观察。“要得出结论，还需要观察未来几届选举的情况，如果选民真的淡化苏格兰议题，苏格兰民族党或将就此衰落；但如果只是正常的政党轮替，苏格兰民族党还有可能在下届选举中卷土重来。”他称。
英国还能重获昔日荣光吗
布莱尔工党政府时期的前政策顾问戴蒙德（PatrickDiamond）称：“有一种感觉是，自英国脱欧以来，英国变得更加孤僻，在全球舞台上的表现不如以往，也许它失去了一些作为重要全球参与者的声誉。我认为斯塔默将会着重恢复它。”
的确，本月初，还未成为英国首相的斯塔默表示：“英国将在国际舞台上重新出发。我们将认真履行我们的义务，我们希望在全球舞台上发挥更多的领导作用，并表示我们回来了”。
7月9日，斯塔默将参加在美国华盛顿举行的北约成立75周年峰会。据欧盟高级外交官透露，接下来的几周，斯塔默还将与欧洲各国领导人会面，加强与爱尔兰和波兰的关系。斯塔默还最早于8月访问柏林，与德国签署新的英德双边安全合作协议。
对于英国是否还能重新回到国际舞台中心地带，包刚升表示：“英国是第一个启动工业革命的国家，我也将英国称为第一个现代化国家。但英国若想恢复或增强自己的实力，以明显有别于法德等欧洲大国、获得显著的竞争优势，现在看来难度极大。”
包刚升解释道，近年来，英国在经济、技术、产业等方面的表现并不亮眼，这也是保守党执政期间民众不满的重要原因。“英国需要在大学制度、高科技创业公司、金融制度、人力资本培养、移民政策等方面进行系统性审视。”他称。
包刚升举例称，与英国相比，美国在高科技、高教育、高学历、高技能人才的移民和工作签证政策上更为友好。“比如说，一个人读了纽约大学后留在美国工作的概率，要比读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后留在英国的概率高很多。吸引全球优秀人才方面的政策差异，也是英国需要反思和改进的地方。”他说。
斯塔默此前表示，他不认为英国在其有生之年会重新加入欧盟、单一市场或关税同盟，但工党政府将在某些领域寻求更好的贸易协定。
包刚升认为，接下来英国的外交路线大概率还会延续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在一些重大问题上的基本政策，不会出现革命性、剧变性的调整，“目前来看，斯塔默的整个政治纲领也是偏向理性务实和中间路线的，所以即使有调整，也相对会是比较温和的。”
(本文来自第一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