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兰“三怪”
▌卢恩俊
刚刚过去的兰秋七月,许多兰草迎来了一年中又一轮生长高峰,楚楚动人,馨香无比。展读自古关于兰花的经典名篇,尤以三位画兰大家的“怪闻”令人印象深刻。
郑思肖的代表作《墨兰图》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郑板桥
“糊涂县令”的醒世兰
郑燮是“扬州八怪”的代表人物,诗书画世称“三绝”,几乎妇孺皆知的是他“糊涂县令”的外号,《难得糊涂》的条幅,也成为崇拜者的座右铭。
郑板桥虽出身书香门第,先后考取秀才、举人、进士功名,却直至50岁才做了个七品芝麻官。1742年至1753年先后任山东范县、潍县知县,本精明于政,勤奋于民,以“得志加泽于民”的抱负,对受灾荒百姓推行“开仓赈贷”“捐廉代输”等举措,却引起贪官污吏、恶豪劣绅的不满,终被贬官。满心为民的抱负无法实现,怎不发出“聪明难,糊涂尤难”之感叹!
《清代学者像传》载:“郑燮……去官日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画像以祀。”可见这“糊涂县令”是老百姓心目中的明白清明好官。读他的兰花诗画,感觉他的“明白”在一笔一画里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对兰花情有独钟,人称“兰痴”。他在《兰竹石图》题诗:“兰花与竹本相间,总在青山绿水间。霜雪不凋春不艳,笑人红紫作容颜。”警示世人也鞭策自己做人要像兰花一样幽静安然、清香持久,不浮躁,不争艳,不媚俗。咫尺画幅,意境深邃。他以兰明志:“偏不学花卉,爱作芝兰菖。喜他清且洁,可涤吾之肠。”尤其他的“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之语,骇世惊人。
郑板桥还自称:“七十三岁人,五十年画兰。任他雷雨风,终久不凋残。”他画兰无数,几乎每兰画必题以诗,“画状难画之像”“诗发难画之意”,诗画映照人间大智。难怪大书法家启功对“糊涂县令”曾特书《绝句》赞美:“坦白胸襟品最高,神寒骨重墨萧寥。朱文印小人千古,二百年前旧板桥。”
郑思肖
爱国画家的“无根兰”
画兰无根,不知其然者,说其怪,知其然者,赞其爱国之心。这就是宋末元初画兰大家郑思肖的代表作《墨兰图》呈现的画境。画中叶与叶之间不交叉,花下无土,根若有若无。画右侧题诗云:“向来俯首问羲皇,汝是何人到此乡。未有画前开鼻孔,满天浮动古馨香。”
郑思肖是宋末元初诗人、画家,从小就喜欢兰花,后来学画,痴迷画兰,他画的兰被人视为“神品”,据说能见画如闻其香,时人争相购之。但宋亡后,他瞬间出现了“三变之怪”。
一曰画兰之风格瞬变:疏花简叶,根不著土。问其故,则云:“地为番人夺去,世犹不知耶”;不画土,人询之,则曰:“一片中国地,为夷狄所得,吾忍画耶。”元代倪瓒有《题郑所南兰》赞其忠贞的民族气节:“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郑思肖与他笔下的兰一样,虽然无根飘摇,但依然初衷不变。受尽屈辱,心志不移,所绘的墨兰便是绘画界的《离骚》。
二曰名号瞬变。据载,南宋灭亡后,郑思肖拒不出仕,隐居苏州一寺庙中。他自称“孤臣”,改名字为“思肖”。因“肖”是宋的国姓“趙”的构成部分,字忆翁,表示不忘故国,号所南,日常坐卧,坚持向南背北。他还在居室悬挂题为“本穴世界”的匾额,用意“本”字的“十”加在“穴”字当中,就是“大宋”二字,以示对宋的忠诚。
三曰画兰即毁画,绝不轻易随便给予他人。据记载,当时一些权贵向他索要兰画不予,知其有田,胁以赋役取。先生怒曰:“头可断,兰不可画!”他的兰画,饮誉江南,求者不绝,但他从不轻予。他有一隶书印,文曰:“求之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今古。”郑思肖酷爱画兰,一生中画兰无数,但他每次画完兰花,都会烧掉以示其气节,所以时至今日,我们能见到的他的兰花作品寥寥无几,高尚的文人品格,让它们散发出千古不灭的馨香。
吴昌硕
香兰画里的“苦味兰”
“清末海派四大家”之一吴昌硕写兰,则以篆法入画。这种画法应该是首创。奇怪的是,有论者说吴昌硕笔下的兰花有“苦”味。我想,这应该与他的人生经历与痛苦磨难有关。
1860年,太平天国的战火烧毁了他的家园,也毁掉了他好不容易考取的功名,母亲、弟、妹、未婚妻章氏,都在逃难的路上离世。吴昌硕只好随父亲远走他乡,先后在湖北、安徽等地流亡数年。经历了大苦大难的吴昌硕,在日后的艺术生涯中,那种深沉的痛、难以忘却的苦,总是萦绕心头,纵使画娇艳的花卉,也绝不纯粹耽于审美,而是饱含复杂的人生况味。
吴昌硕晚年的罕见杰作《花果十二屏》,其中有一幅《写兰图》,那是他73岁,“丙辰元宵,呵冻作”。其题识:“不生空谷不当门,漫寄山家老瓦盆。伴读离骚灯影里,一丛香草美人魂。谁识当年王者香,满山荆棘满天霜。孤根欲结无盘石,采撷何人供玉堂。”在幸福快乐的晚年,那写兰的画里,也流露出当年“满山荆棘满天霜”苦难境况的回忆。
“东涂西抹鬓成丝,深夜挑灯读楚辞。”为屈原苦难的人生和爱国情怀所激励,他挥笔写就一幅又一幅饱含情感的兰花图。他时年74岁的兰画题句“叶萧萧,歌楚骚,鼓素琴,霜月高”,透露着典型的楚辞意象,又使画面在清空旷逸中散发出沉郁奇瑰的“湘骚遗意”。他在《袅袅幽兰花》题诗序中说:“兰生空谷,荆棘蒙之,麋鹿践之,与众草为伍,及贮以古磁斗,养以绮石,沃以苦茗,居然国香矣·花之遇不遇如此,况人乎哉?”
哪里是在写兰花,分明是写精神,写意志,写情怀,当然更不乏过往痛苦人生的描写抒情。说至此,忽然想起医书上记载的兰根其味辛苦之言,吴昌硕的兰的确从“苦”中走来,却香满花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