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军使张中——一位苏轼诗中的“海国奇士”

2024-09-09 17:31:00 - 澎湃新闻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这句精妙弈理,出自苏轼被摈海南儋州时写就的《观棋》诗。这八个字蕴含着丰富深刻的人生哲理,经过千百年来的岁月沉淀,可以说已经成为中国人面对世道沧桑、人生起伏的一种生活态度。

大宋军使张中——一位苏轼诗中的“海国奇士”

苏轼在枰边隅坐观棋,“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对弈者二:一位是陪伴自己南贬儋州的儿子苏过,另一位便是“官居我东邻”,几乎无日不来相陪的“儋守”张中。

古时海南湿热多瘴雾,中原人士向来闻之色变。苏轼在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再贬儋州,从徐闻递角场仓皇渡海,七月来到昌化军贬所。八月间,新任昌化军军使张中,也来到了这个“非人所居”之地。这位被苏轼称为“海国奇士”的张中,是河南开封人,宋神宗熙宁三年以新进士为初等职官。此前在其担任县尉的明州(现在的浙江宁波)象山县,已经经历了仕宦生涯的一次沉浮。

元丰初年,高丽使节朴寅亮至明州象山,张中时在象山县尉任上。张中与朴寅亮相遇,以诗相赠。有司劾“小官不当外交使客”。朝廷下诏,给予张中“冲替”处罚,免去其县尉官职,另候任用。次年四月,张中又因救助高丽人船有劳,解除“冲替”。

北宋开朝后虽然和辽国建立了岁贡关系,但一直都想从辽收复幽云十六州。《宋史·高丽传》记载,起初高丽人往返中国,皆自山东登州。宋神宗熙宁年间,基于“欲远契丹”的战略,规定高丽人来华,改由明州登陆,再北上皇城开封。

由此,高丽来华朝贡、通商、求学者,大都是从明州入境。现在象山港南岸尚存新罗岙村,南宋宝庆《四明志》对此记载:“旧传新罗国人泊舟于此。”后唐时,新罗为高丽所并。当年张中在“海国”象山时,高丽人往来明州繁复,渊源有自。

张中少学孙子兵法,甚好谈兵。苏轼在其《和陶答庞参军》诗中描述:“使君本学武,少诵《十三篇》。”可叹张中与“功名无缘”,纵有文韬武略在身,却无施展之地,最终以“军使”这一底层武职,发配到儋州这“化外之地”。不意人的生命就是如此无常,张中却在此与苏轼相遇相知,成就了一段不一般的人生历程。

哲宗亲政后彻底推翻“元祐旧政”,擅权恶相章惇把持朝政,苏轼朋友、门生几乎无不遭殃。垂老投荒,贬到儋州,苏轼悲叹:“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

军使张中是性情中人,他不会对年过六旬的苏轼老人“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的现状视若不见。于是借整修伦江驿的名义,派兵修补苏轼父子暂住的官舍。此事后来被列为“琼州別驾苏轼居住案”,成为其罪状。

张中虽然比苏轼父子晚到儋州,但其性喜交游,一到驻地就和当地逸士黎子云、爱喝酒的乡村秀才符林交上了朋友。张中邀苏轼与这些朋友相识后,黎家就成为了聚会场所。众客众筹于子云旧宅涧上建屋,东坡老人欣然同意,解衣带头醵钱,并取意《汉书·杨雄传》“载酒问字”典故,为新屋起名“载酒堂”,并在此授课,培养出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位进士姜唐佐。如今在海南儋州东坡书院,门前立碑记载此事,张中名在其中。

大宋军使张中——一位苏轼诗中的“海国奇士”

太平的日子总是短暂,新的政治迫害又向苏轼袭来。元符元年(1098年),章惇派董必究查儋州当地对苏轼父子的监管情况。董必派人过海时,其随从流泪相劝:“人人家都有子孙!”董必内心有愧,改派小吏过海。钦差小吏根据朝廷“流人不许占住官屋”的规定,将苏轼父子逐出官舍,对张中“修缮苏轼父子暂住官屋”的处置,则回去禀报朝堂定夺。

苏轼父子无地可居,在城南桄榔林下栖息数日。军使张中虽是小吏,却也是进士出身,自然知道当朝权相章惇整治手段的残酷,但其士人的气节犹在,并不惧怕自己卷入“修缮官屋案”已成戴罪之身而躲避三舍。他和黎子云、符林等朋友一起,锯木畚土,在桄榔林中搭建草屋三间,苏轼父子总算有了住处以庇风雨。从此,桄榔庵和不远处的东坡书院,俨然成为海南的文脉荣光。

今年一月我们到儋州寻访苏轼踪迹,去往桄榔庵遗址的土路两旁,田园景象依旧,恍如遗世独存。当地为了重修遗址,搭建起遮风避雨的大顶棚,四周围起栏杆,一般人不能进去参观。从围栏朝里看,除了一块明代复建时的石碑,有的地块已经向下挖了两三层。

我们在此邂逅四位天津游客,说是元旦到了海口,特地过来探访。遗址不远处的“东坡井”,是东坡老人当年带领村民开凿的,井水清澈可鉴。在“东坡井”,我们又遇到了这几位天津的“东坡粉”。直至今日,时隔千年,仍然能够如此打动我们的心灵,苏轼可谓古今一人!

大宋军使张中——一位苏轼诗中的“海国奇士”

元符二年二月,朝廷对军使张中的惩罚到了儋州。张中再次被朝廷予以“冲替”处罚,免去官职。不意这张中竟是天底下少有的重情重义之人,虽然面对人生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却不忍撇下垂垂老矣的东坡老人,足足延留了十个多月,一直到了年底,方才辞别。苏轼感叹自己“孤生知永弃”,无生还之望,却遇到张中“末路嗟长勤”,儋州一别“恐无再见日”,遂作诗三首相赠。

离别自古伤情。古往今来,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的凄惨,李叔同“长亭外,古道边”的哀婉,已经内化为中国人共同的文化符号。军使张中辞别东坡老人,十月相留,彻夜枯坐,生离死别,更是悲绝。人世间,竟有这般真性情,超越世俗的名利羁绊,不为世人知晓传颂,岂不可悲?!

苏轼初送张中诗《和陶与殷晋安别》,描述了在儋州两年多的朝夕相伴,“仍将对床梦,伴我五更春”。第二首《和陶王抚军座送客》诗中的“悬知冬夜长,不恨晨光迟”,第三首《和陶答庞参军》的“留灯坐达晓,要与影晤言”,都记载了辞行之夜张中来到桄榔庵,坐守天晓的感人场景,可见东坡老人情动之深,心伤之切。

军使张中结交的东坡老人,从当朝皇帝哲宗的老师,朝廷的重臣,一路谪贬,到了海南这南蛮荒岛,已是人生的末路。张中辞别的一年后,徽宗即位赦免天下,苏轼在北归途中病逝于常州。

但是只要生命尚存,苏轼胸中“天下士”的浩然之气不灭。他在《和陶答庞参军》诗的最后,对张中北归中原满怀期许:“一见胜百闻,往鏖皋兰山。白衣挟三矢,趁此征辽年。” 

其时,新的政治势力女真人已经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立国号为“金”,并以“金戈铁马”为武器,以强悍的姿态闯进中国历史舞台。宋辽维持一百多年的“天下承平”格局旋即被打破,“宋辽金”纵横捭阖、烽火连天的铁血时代降临了。

历史进入了亘古未有的大时代。二十多年的刀光剑影,金宋联手灭辽,随后金兵南下攻宋,北宋遭遇“靖康之变”,亦称“靖康之耻”。可叹可悲的是,张中熟读兵法,长戈大戟,以马背功业自期,不甘无声,惟愿“军书十二卷,卷卷有其名”,却没有迎来属于自己的“将军百战在沙场”。

“张中辞去,不久即以病逝传闻。”(语见《苏东坡新传》李一冰著)

军使张中的故事,戛然而止。

附:苏轼送张中诗三首

1、和陶与殷晋安别

孤生知永弃,末路嗟长勤。

久安儋耳陋,日与雕题亲。

海国此奇士,官居我东邻。

卯酒无虚日,夜棋有达晨。

小瓮多自酿,一瓢时见分。

仍将对床梦,伴我五更春。

暂聚水上萍,忽散风中云。

恐无再见日,笑谈来生因。

空吟清诗送,不救归装贫。

2、和陶王抚军座送客

胸中有佳处,海瘴不能腓。

三年无所愧,十口今同归。

汝去莫相怜,我生本无依。

相从大块中,几合几分违。

莫作往来相,而生爱见悲。

悠悠含山日,炯炯留清辉。

悬知冬夜长,不恨晨光迟。

梦中与汝别,作诗记忘遗。

3、和陶答庞参军

留灯坐达晓,要与影晤言。

下帷对古人,何暇复窥园。

使君本学武,少诵《十三篇》。

颇能口击贼,戈戟亦森然。

才智谁不如,功名叹无缘。

独来向我说,愤懑当奚宣。

一见胜百闻,往鏖皋兰山。

白衣挟三矢,趁此征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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