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夫老父亲揭秘 拉纤其实需“三宝”

2024-01-19 00:35:17 - 上游新闻

纤夫老父亲揭秘 拉纤其实需“三宝”

1956年部分青滩川江纤夫考入长江重庆轮船公司,后排穿有“先锋”背心的是韩庆楚。

纤夫老父亲揭秘 拉纤其实需“三宝”

□韩玉洪

如今有关川江(长江的一段,宜昌到宜宾)纤夫的描述,很多有误,特别是有的拉纤的雕塑,与真实的情况不相符。我父亲就是一个川江纤夫,他曾经说过,川江拉纤不是拉板车,像雕塑这样只有一根绳子的拉法,在木船运输拉纤时根本就拉不成。

拉纤三件套纤绳帕子扯扯儿

我的老家在川江秭归旧州河。人们在川江建房,靠山的一边,要开山,往往要花很多钱。靠水的一面,要砌墙,也要很多钱。如果没有什么钱,只能在水边栽几根柱子,搭一间简易的吊脚楼。我的老家就是一间吊脚楼,从最底下到顶上,共三层,第二层和街面平行。底层用泥土砌墙,夏季被水冲走,冬季复建后再住人。

爷爷是个有名的裁缝,经常被大户人家请去做衣服,一做就是几个月。我父亲韩庆楚十二三岁时,就开始跟着我的爷爷去学手艺。爷爷脾气不好,如果我父亲做错了事情,爷爷动不动就打人。最顺手的是,抓起身边压布的长方形压铁,朝我父亲的头上砸来,弄得头破血流。为此我父亲头上留下了几个大疤痕。爷爷觉得有钱人的绫罗绸缎做错了,赔不起。打了人,主人才不会索赔。父亲恨透了打人的长辈,他成家后发誓不打小孩,所以我们四兄妹从小到大都没有挨过打。或许也是年少时的阴影,父亲后来宁愿上船拉纤,也不愿意学裁缝了。就这样,父亲偷偷上了四川木船,随船到重庆成为川江纤夫。

纤夫生活极苦,有人说纤夫“吃起饭来像狗子,拉起纤来像驴子,爬起桅杆像猴子,撑起篙竿像疯子”。纤夫还被称为半个裁缝、半个木匠和半个医生。风帆经常破,自己的衣服也时常破,因此需要随时缝缝补补。父亲学过几年裁缝,比一般的纤夫手艺要好些。纤夫还是半个木匠。木船在河里,磕磕碰碰,容易损坏,需要像木匠一样刀劈斧砍及时修理。纤夫常年风里来浪里去,少不了有个伤风感冒风湿损伤,这就得要经常在山上扯药,给自己看病。父亲对中医很感兴趣,拜师学艺后,能开处方给人治病,是个兼职医生。

汛期,宜宾或贵州、云南的木船冒着风险放到宜昌卸货后,大多数船主都将船卖了,卖的钱回老家足以再打一艘更大的新木船。云阳以上的纤夫,家离宜昌比较远,乘小火轮返程,再找船放出三峡。离宜昌近些的县域如巫山奉节的木船,才有可能顶激流回川,即使这些木船回川,也不会满载。只有极少部分木船装载着一定量的货物从宜昌运到重庆。如果货多了,遇到滩水就要拨载,即减载。三峡也不仅仅是新滩危险,装满货的木船上行进川,往往连南津关都很难进去。冬季,到宜昌的木船才有可能装货回川。

拉纤的工具由三部分组成:纤绳、扯扯儿和帕子。

纤绳一头系在船头,一头在岸上,有时有好几百米长。扯扯儿是桡夫子肩上的绳子,斜挂在一个肩上。扯扯儿的头部有一个铜钱,拉纤时把铜钱往纤绳上一别就可以用力拉。遇见危险需要松纤绳时,只要一松肩,扯扯儿就会和粗纤绳脱节,以免船往回退时把人带下川江或悬岩。帕子是揩汗用的,一般包在头上,遇到危险可以散开,当绳子用。人如果掉到悬崖下,帕子放下去可以把人拉上来。一个帕子不够长,还可以多系几个帕子。

纤夫包头帕是祭奠屈原投江而流传下来的,帕头吊在右肩以便擦汗挡水。如果是走亲访友,五尺长的白布帕缠头三转打结,帕尾从右边竖过头顶一截,显得英俊潇洒。

春秋两季是纤夫们的高光时节。平水时,碛坝上的纤夫手臂有规律地前后一致摆动;遇到激流,弓箭步弯身,食指和中指轻轻点地,木船周身激起二寸高的麻花儿浪,似木船使力奋进;遇到滩水,则双手掌撑地全身打直用力蹬行。

无论什么水势,纤夫们在碛坝上的姿态形象都健美有力,配上桡工号子,演戏一般,常令江边洗衣女人们目不转睛心动神移。四川人说话随时都有幽默感,桡夫子拉纤时打情骂俏风趣横生,使洗衣女人们羞赧低头。

抬挽最险

纤夫被拦腰砍断

船工拉纤遇到障碍或意外,拉头纤的人会将遇到的情况及时告诉后面的人。遇陡岸直坡,头纤就喊:“西界沱赶场!”后面的人就喊:“对直爬!”脚下茅草有刺就喊:“脚下有宝!”后面的人附和:“踩到要遭!”遇危岩就喊:“天上一朵花!”回应:“小心挨一下!”配合很默契。

木船上行,一天大致开七餐饭,下行开五餐。顿顿有酒有肉,但只能吃个半饱,因吃多了容易打瞌睡,不能下力拉纤。一个月的工资大概4到5个大洋,比岸上的工人强一些,当然也辛苦些。

拉纤要顺肩,也就是说,要把扯扯儿放在靠船的一边用力。比如,船在人的左边,扯扯儿必定挂在人的左肩而不能挂在右肩。逆水行舟,有时会突然遇见激流旋涡将船头打歪。纤夫们叫这种现象为打张,和人受到惊吓而浑身颤抖的情况一样。木船打张,船头将长木棒一样的纤绳突然大幅度改变方向,纤夫们猝不及防。如果扯扯儿顺肩,就会自动滑落;如果不顺肩,就会被带下水或悬崖有可能丧命。木船打张后,纤夫是从最后一人开始滑落扯扯儿的,依次往前。到了头纤,扯扯儿一滑落,纤夫就把纤绳抓住连忙把扯扯儿挂上,大家赶紧一起拉纤,免得纤绳掉下悬崖木船倒退。当然,数百人一起绞滩时扯扯儿的位置就另当别论了。

木船上行有个特别大的险情,那就是抬挽,成年后的父亲就是一个抬挽的纤夫。

木船过滩时,十几个纤夫在山上拉纤,纤绳别到石头缝里了,船不能动弹。这就需要一个水性好力气大的船工,顶激流游到卡点,把纤绳抬起来,这就叫作抬挽。一只木船约20名船工,用抱石头来评力气最大的人。父亲能抱500斤的石头走20多米,理所当然地成为全船的大力士。抬挽时,既要用猛力,也要用巧力。不然,船工容易被突然弹起的纤缆绳拦腰截断。不知有多少纤夫抬挽时命丧川江!

古栈道上,纤夫逐渐露出裸出的全身,黑敖敖的,肌肉隆起像一些大疙瘩,脚上穿着湿漉漉的破草鞋,背上的棕绳即扯扯儿,绞在一根长长的蔑纤绳上,青筋暴露的双手有力地插进岩缝施力。十几名纤夫全都这种模样爬过来。

纤夫的脚最受伤,时常要在水里浸泡,草鞋穿不到一天就坏了。冬季,纤夫们的两个后脚跟被冻裂开大口,有时用扎鞋底的粗白线才能缝紧。冬季又是川江木船运输的旺季,因此,古栈道上一路留下了纤夫们的斑斑血痕!

大风起兮,浊浪排空,打着金黄色桐油的崭新的柏木帆船,穿云破浪,奋力求索。驾长敞开嗓门,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船工号子。

高亢激烈的号子一阵又一阵传入人们的耳鼓。留在船上的船工们全神贯注,舞桡的双臂随着号子的高低前后摆动,一副生死搏击的雄姿。

驾长用生命在吼唱船工号子,急促高昂,雷霆万钧。音域高昂激烈,音质击涛穿壁,震撼川江。

纤夫们爬过江边停靠的另一艘木船很远后,又突然转过身来,一声吆喝,将纤绳抖过木船高高的桅杆,一阵大笑,拉动对方载着少量百杂货的空大木船,从江边木船的外舷滑过,出巫峡远上大宁河口。这里的上风特大,似乎可以把人吹滚。拉滩船员松开扯扯儿,收起缆绳,全部上船。木船借着上风,扬起风帆,破浪前进。

上风渐息,下风骤起,涛声雷吼,浊浪排空,顶流而进的帆船,与飓风的力度刚好相同,似乎凝固在江心。只听驾长喊声:“收起!”

上十名船员立即动手,将高扬的白帆扯下桅杆收拢,捆紧。只听驾长又喊:“家伙操起!”众船员便架上六排大桨,准备开划。先架好的轻轻摇起桨来,避免帆船被风吹得后退。

号子声声

击涛穿壁撼川江

号师的声音激扬辽远,有击石穿浪的功力。号师在船上喊桡工号子,起坡唱汉剧川腔,走省过府都受欢迎,鞍前马后都有人服侍。有时木船遇到一个大滩往往有上百人拉纤,号师就显得特别重要,喊号时一个小姐为他打伞,一个小姐给他打扇,一滩把船拉上来,他马上坐上轿子赶到上一滩喊号。为了防止纤夫匍匐地上假装使力,号师有时会突然跳到纤绳上。如果纤夫假装使力,就会往后摔倒出洋相。晚上,号师坐滑竿到州县剧院友情演出,早有海报满街张贴,登台一开口,全场欢声雷动。

有个本事很高的驾长,是奉节人,被称为过江龙王。川江支流时常暴发洪水,往往有几十上百条木船等到汛期过了才能放流,但都拿不准时间,过江龙王就把得准,其他木船就悄悄跟着他的船走。如果有船老板给了过江龙王打点费,过江龙王就告诉实情,如果没有,过江龙王就假装起航,开一段距离后就躲进港湾,后面没有打点的船只发现上当也停不下来,直往前冲,往往会把船打劈。

重庆鲜货老板着急运货到下江,高价聘过江龙王放木船到汉口后,请他坐飞机到重庆,又放第二趟船。所以,过江龙王等本事高的驾长成为“先富起来的人”,一点儿都不奇怪。

过江龙王开航时,拿起舵把,用近乎尖叫的嗓音先呼唤一阵风:“呜噜噜噜噜!呜噜噜噜噜!”用手伸出感觉来了上风,便高声唱道:“本师姓橹,名夫,字桡工,四川夔府人氏,镇江王驾下为臣,官拜货船先锋元帅。谢主隆恩,奉王之命从宜昌运货到重庆。众将军来呀!树我军威,立马横刀,站立两侧,本帅令急疾如风,启航!”

众桡工一起推桨划桡,木船轻松地往大宁河口驶去。木船新到一城时,要拜码头。驾长将船工分成三组喊桡工号子,一边向岸边疯狂划桡一边大声呼喊。号子喊起一声赶过一声,桡片划起一浪高过一浪,载货的柏木船朝贺码头后,便可稳稳地停到岸边。

把船工号子搬上舞台是很好看的。1954年,新滩的船工号子震撼了文化馆的胡声浩老师,他把船工号子搬上了舞台,父亲有幸成为第一批演员。川江船工号子流传最广的是即兴创编顺水号子:穿恶浪哦,踏险滩呐,船工一身都是胆啰。闯旋涡哟,迎激流嗬,水飞千里船似箭罗。乘风破浪嘛奔大海呀嘛,齐心协力把船扳哪。幺哦咳咳!咳!咳!哟嗬嗬……

用川江纤夫表演船工号子,真实、雄壮、威武,震撼力强。父亲他们将船工号子一直唱到省委礼堂,表演的《桡工舞》还获得全国海员会演一等奖。

1997年,已75岁的川江号子王胡振浩在北京用川江号子喊出116.7分贝的声音,相当于飞机起飞时螺旋桨发出的音量。川江船工号子有“击涛穿壁撼川江”的音质,这一点不假。

高峡出平湖,以前的险滩永沉江底近百米。顶烈日,冒酷暑,跋险山,涉恶水,川江纤夫沧桑的背影和艰辛悲壮的拉船场景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川江纤夫号子,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成了记忆。父亲对我们子女说:“我在川江边长大,又在川江上工作了一辈子,离不开川江,死后把我的骨灰撒到川江。”我们遵照父亲的遗愿,把他的骨灰撒进了川江。

(作者系湖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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