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梅子黄

2024-07-19 00:01:08 - 媒体滚动

转自:新安晚报

麦子熟,梅子黄

三十多年前,我在一所师范学校教书,那一年的毕业晚会上,我请一个桐城籍同学用道地的方言朗诵桐城诗人陈所巨的《梅子熟了》:

五月南风暖洋洋

麦子熟,梅子黄

满树梅子水亮亮

……

直到几年之后,才在一次文学活动中见到所巨先生。这是一个壮实的汉子,眼里闪着炯炯的光。会议结束后,所巨一一握着大家的手说:到桐城来喝酒啊!他把“桐”读成ten,他读“城”时有着厚厚的卷舌音,听起来憨厚、朴实而又亲切。由此我想象着三百年前那个在文华殿高声朗读奏折的桐城丞相,想到自诩“天下文章尽在桐城”的方苞、姚鼐们,他们在朗读自己的锦绣文章时浑厚的桐城话中一定会带着田野里火粪的呛辣和饱满的稻米清香。直到今天,我在桐城的一些学生追随先贤们脚步,每次我在读他们文章时,都像走过桐城老街上的一块块石板,走进一条条幽深的小巷,在那些小巷的深处,有蟋蟀和翠鸟的鸣唱,有被青藤和苔藓覆盖着的灰黑色的山墙,有韵味悠长的读书声从山墙缝中陆续传来。

桐城位于古城安庆与龙舒河之间,安庆在其东南,龙舒河在它的西北方向,桐城话拾二地所长,却没有舒城话的拙硬,也不似安庆话的绵软,“麦子熟,梅子黄”,“熟”不读“shú”或者“shóu”,而是介于“续”与“耍”之间的某个音,且将音调沉下去,一直沉下去,读时,有起承转合意,就像是在读桐城派的文章。设想所巨先生这些带着阳光和泥土芳香的诗歌用普通话去朗读,味道就大不一样了吧?有一年我去北京,一位桐城籍的朋友接待了我们,听着他用蹩脚的普通话与我们交谈,我真想告诉他,桐城人大可不必捏着腔调去学普通话,他们应该相信,无论是外交场合还是平常的交流,桐城话就是最好听的官话。

我出生于江南和悦洲,祖籍却是枞阳。据清末桐城人姚永朴《桐城沿革》:“吾邑(桐城)于西汉盖庐江郡龙舒、枞阳二县境,(唐)至德二年始改名桐城。”我常常会对人说,我其实也算得上一个桐城人,或者是桐城人的后裔。

幼时从父母的故事中知道一些桐城的轶闻及特产:青草塥的大刀会和麻丰糕,腊梅树街(我曾以为是“老母猪街”)雷公曾劈死一条千年巨蟒,还有老牛集镇的黄牛集市。这些地名和轶闻总是伴着父母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个惊险刺激的故事而进入我的精神视野。那一年,我的一届学生毕业了,我很想念他们。夏天,我从合肥开会回来,途经人形河时,突然叫停了汽车,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我硬是徒步穿过育儿村一块块稻田和油麻地,一直走到青草塥。

那是我第一次踏上父母故事中的旧地,阳光在大沙河中摇荡,空气中布满了青草的幽香。眼前是一座座静谧的村庄,是一条条汨汨流淌的河流,是一条条古旧的街巷纵横交错。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中国乡村处处显示出摆脱阵痛后的欣欣向荣,这实在是一幅安宁、和平的图画,阳光下的人们遵从着古老的法则,他们在田野里耕种,在绿树下栖息,生儿育女,一代一代,繁衍不息。

曲折而绵长的青草塥街上挤满了赶集的人们,油炸食品的香味弥漫在整个街市,白铁店里的敲打声和着街市上的叫卖声汇成一曲盛大的交响乐,考验着人们的听觉神经。下着小雨,湿滑的石板路上脚步杂沓,屋檐上滴着淅沥淅沥的雨水,人们挤缩在尼龙伞下大声地谈着生意,谈着乡间的新闻,老人们像孩子一样拉着手,互道着久未谋面后的客套和热切的问候。有时候,他们大声说话的动静和过于夸张的表情让人怀疑是在吵架。

与青草塥毗邻的是桐城另一个重镇陶冲。几乎每年,我都会去我的学生鲁生家做客。鲁生教过书,开过大货车,经营过一座校办工厂,如今,他再次回到学校,就像一艘轮船在江心里打了一个旋,如今又停泊于出发前的码头,精神也更归于岑寂。他的妻子烧得一手好菜,我去时,鲁生会请他的朋友前来陪酒,鲁生的朋友们三十多年前就称我“老先生”,现在仍这样称呼我。这是自古信奉“穷不丢猪,富不丢书”的桐城人对读书人的尊称。

有一年,我去桐中拜访杨怀志先生,穿过那条古藤缠绕的长廊,吴汝伦的半身铜像威严地看着这座他亲手创办的校园。手头有安庆师范大学已故教授张仁寿先生校注的《旧闻随笔》一册,吴汝伦晚岁曾去日本考察学制,当游至马关条约签订处时,日方有人请他题诗,吴汝伦大书“伤心之地”,便掷笔而去。走在桐中校园的每一块方砖上,你似乎都能感觉到先贤们沉稳的脚步声。这座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名校曾走出过朱光潜、方东美、方令孺、章伯钧等大师级人物,还有我的乡贤前辈黄镇将军。

这些年来,每次我去桐城,拨通任意一个熟悉的号码,我下榻的宾馆里不一会儿就会聚集着一群我当年的学生,他们围在我的四周,用桐城话热切地谈论着他们的生活。时光刀子一样一寸一寸地割走我们的人生,因此,我们之间的每一次相聚,都是对过往岁月的又一次延续。

所巨天才的脚步滞于他六十岁那一年春天,但每次走在桐城的大街上,我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诗人所巨,自然会想到他爽朗浑厚的桐城话:到桐城喝酒啊。

正是“麦子熟,梅子黄”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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