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日记里的陈西滢印象

2023-08-19 05:54:20 - 齐鲁晚报

书信日记里的陈西滢印象

□傅光明

陈小滢女士是陈西滢和凌叔华夫妇的独女,今年91岁。我曾跟小滢开玩笑,说我一定上辈子欠下他父母一笔巨债,否则,便不会在1990年以25岁之韶华译完她母亲的《古韵》之后,又于2020年以55岁半老之身,来整理她父亲写给她的家信和日记。

整理过程中,我不时感叹,这批写于1943—1946年,连注释总篇幅达皇皇63万字的家信、日记,堪称弥足珍贵而又鲜活异常的“新”史料,是最富文采、妙趣的“西滢闲话”。透过它们,不仅可了解与鲁迅打过笔仗的西滢之真实为人,更可侧面了解与他密切交往的同时代中外各界人士:胡适、宋子文、宋美龄、晏阳初、费孝通、林语堂、李卓敏、蒋廷黻、顾维钧、王世杰、杭立武、李四光、熊式一、蒋彝、杨振声、萧乾、叶君健、李约瑟、罗素、汤因比等等,亦有助于从中寻觅那个时代国际政治交往和中外文化交流的“萍踪侠影”。

西滢写给女儿的信,每一封都有编号。而且,他有时会在信里嗔怪为什么妻子和女儿的来信不编号。这是个心细如发、时刻惦记亲人的丈夫和父亲。甭管多忙,他总会记着给女儿写信。这些信并不是一般的闲话家常,他会写在莎翁故居参观的见闻,写观看秀兰·邓波儿电影的观感,介绍英国的教育,介绍适合女儿读书的学校的情况,还会写英国大选,分析国际形势,也会偶尔谈及自己的工作。但身为父亲,最让他记挂操心的是女儿的教育。

有两天的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1945年1月3日信,西滢写听到女儿报名从军后的心情:“我听了这消息很惊奇,很受感动,也很自豪。你们这样小小年纪,便如此爱国,便这样的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真是可爱。要是中国青年都有这种精神,中国一定振兴。要是中国人都有这种精神,中国一定强盛。”

1946年5月24日信,有这样一句:“姆妈能告诉你,我因写文章骂过人以至吃了不知多少亏。”他后悔当年与鲁迅的论争吗?有意思的是,西滢早在1944年5月22日的日记里便这样写道:“到东方学校的小图书馆,想找几本鲁迅的小说史略之类的书。”5月23日日记里记:“赵德洁为我借了小说史略等书。”次日又记:“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数十页。”5月25日记:“晚饭后看小说史略。”5月27日记:“看小说史略。”从中,我们能感受到西滢在回首1925年他对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整大本的剽窃”的攻讦,但十分可惜,在此处西滢惜墨如金,没留下多余的话。

西滢日记再好不过地呈现出一个读书人生活和工作的貌相,他几乎每天早晨起床后都要看报。早饭后去办公室,或出门办事。几乎没有一个中午没有饭局。这当然不是他喜欢公款吃喝,实在是因为饭店、餐厅是聊工作、谈事情的最佳地点。这也算英国的吃饭文化。几乎每个晚上,他都会读书、看杂志或听时事广播。他的阅读范围非常广,英美作家的小说、各类著作,英美两国著名的报纸、杂志,如纽约《时代周刊》、伦敦《泰晤士报》。同时,他经常利用白天的空闲去博物馆参观,去戏院、电影院看戏、看电影。他是莎士比亚戏迷,他在日记中对现场看过《哈姆雷特》《李尔王》《麦克白》《理查三世》《皆大欢喜》《亨利五世》《约翰王》等莎剧都有记载,他还看过萧伯纳的不少戏。同时,他是超级好莱坞影迷,20世纪20年代到1946年的好莱坞电影,他看得相当多,而且,对许多演员耳熟能详。整理过程中做的许多注释,都是关于好莱坞电影和演员的。无疑,西滢日记可以丰富我们对那个时代好莱坞电影和演员的知识。

西滢身上有典型的英国绅士风范:富有学养、彬彬有礼、为人慷慨、关爱弱者、同情女性等等。虽说他担任着民国政府在伦敦的“中英文化协会”主任一职,收入并不很高,何况家有妻女,而且,当时国内货币狂贬,物价飞涨,但他一点不抠门,尽管自己买东西有时嫌贵舍不得花钱,请朋友吃饭却从不算计。除此之外,他还经常自掏腰包买戏票、电影票邀请朋友同看。日记中有大量篇幅记载着他请了谁谁吃饭,临时见到谁,也一并请饭;有不少篇幅记载着他提前买好戏票或电影票,在戏院或电影院门前等朋友,结果朋友偶有失约。似乎他喜欢凑热闹,实则极不情愿应酬,而只想独自静心读书。

西滢是个洁身自好的好男人,孤身海外,身居要职,从无绯闻,实属不易。作为丈夫,他对妻子凌叔华之外的女性,从无非分之想。仅举一例。当时,在伦敦孑然一身的民国才女王右嘉与著名的清华才子罗隆基的夫妻感情濒临破裂。从日记不难判断,右嘉一定把西滢当成了值得信赖并能倾诉苦楚的朋友。西滢也一定表现出了十足的倾听的耐心,故此,才能在日记里留下这样的描述,1944年4月15日记:“她(王右嘉)说她自己脾气不好,努生(罗隆基)来信她没有看便烧了,是她的不是。他们十年夫妇,她不愿说长道短,如说努生错,努生不能辩护,如不说他错,那为什么要分裂?说到后来,她还是免不了把罗的过错举了些。他们同居八年,没有名分。他出去与女人玩,她要说话,他便说What right have you? (你们有什么权利?)他在天津时与一人的太太来往……这几年他说她可去北平。但她每次要去,他便吵闹,而且要动手打人。不是一星期一次两次,现在屋子小,多人同居,实在不像样。”

然而,令西滢没想到的是,他与右嘉交往密切,常在一起吃饭,却引来闲言碎语。日记中对此也有记载:他忽然感觉右嘉故意躲着他,而他竟傻傻的,不知何故。后来听说,是使馆的好事之人把闲话传回国内,国内遂把闲话造得仿佛真有其事,再传回伦敦。西滢没事人一样坦然面对。真君子也!

(本文节选自《陈西滢日记书信选集》代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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