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悼亡诗:夏之日长,冬之夜长,都将是她最难熬的时光丨周末读诗

2023-08-19 10:00:15 - 新京报书评周刊

住得僻远,远离闹市

远离议论的中心

时间于是变慢

日子成为日子本身

物换星移

原是一瞬间的事

才种下的玉米

没过几天就完成了

从发芽到吐穗到结实的全过程

土地重又翻耕

仿佛生长是为了死亡

如此匆匆,一刻不停

夏日悠长

忽然又见秋天的月亮

——《匆匆生长,匆匆死亡》三书

撰文|三书

唱给亡夫的挽歌

《诗经》中的悼亡诗:夏之日长,冬之夜长,都将是她最难熬的时光丨周末读诗

《诗经·唐风·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悼亡不一定要写诗,可以写诗,可以长歌当哭,也可以沉默。

如果有一天,我的爱人先我而去,我大概会陷入无语,一段日子之后,我会为他高兴,我愿意自己承受孤独,他的死将成为我的天空,而他的生将继续存在于我看见的一切事物里。

在我们乡下,每个村外都有一片坟地,不近不远,村里死了的人都埋在那里。一座座坟,大大小小,或新或旧,有的坟前立着肃穆的碑,上面刻着没人认得的名字,碑侧柏树青青。坟地俨然也是个村子,坟好像房子,死者生前做邻里,死了还住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幸福,也是他们的悲哀。

活着的人继续活着,就像他们会永远活着,就像死者并未死去,或是他们并未存在过。新埋的坟触目惊心,但很快坟上就会长满荒草,记忆随之淡漠。生者和死者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边界,生者的世界只有生者。

陶渊明写过三首《拟挽歌诗》,想象自己死后的情景,家人如何痛哭,祭奠的酒肴如何丰盛,送葬的场面如何悲凉,最后他说:“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活得清醒,死得清醒,不愧是陶渊明。亲戚或余悲,是说亲人或许还剩下一点悲伤,他人转身已开始放歌。

《葛生》是一首深情的悼亡诗,一位妇人且歌且哭,读其歌词,犹如看见她坐在野外坟前,哀悼亡夫,也哀悼她自己。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藤攀覆灌木,野葡萄蔓爬满坟茔,我的好人,我所美之人,葬身这荒凉的野地,谁人可给你作伴?“谁与独处?”亦可断作两句,谁与?独处!第二章复唱,稍易几个词,“独息”比“独处”却更进一步。独处,似乎他还活着,至少一部分的他还活着;独息,他便真的死了,一个人死在这里。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第三章很悲伤,语却极艳,且与荒荆野蔓的凄凉产生对照,尤使人不堪。闻一多在《风诗类钞》中说:“角枕、锦衾,皆敛死者所用。”角枕是牛角做的枕头,用于枕尸首,锦衾是锦缎做的被子,用于覆尸身,这般新艳、这般光灿,也许是生前未能享用过的,此时枕在他脖子下,盖在他身上,可是他已经不能知觉,他的尸体正在腐烂。

“独旦”,朱熹释为“独处至旦”,闻一多释为“安”。妇人痛哭亡夫沉埋地下,独自幽闭在黑暗中,长夜无尽,何时才能天亮?如果人仅仅等于物质身体,那么死后尸体被埋,情形便如陶渊明所说:“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不仅不可能重见天日,就连尸体也会荡然无存。

后二章句式改变,可以想见乐曲的旋律变换,情景从坟地的荒凉空间,移转为冬夏的时日漫漫。死者长已矣,存者常戚戚。“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夏之日长,冬之夜长,都将是她最难熬的时光,由于太过悲伤,此时死亡反倒成了她的希望,百岁之后,她便可以与他死则同穴。

《诗经》中的悼亡诗:夏之日长,冬之夜长,都将是她最难熬的时光丨周末读诗

这是给谁的悼亡诗?

《诗经》中的悼亡诗:夏之日长,冬之夜长,都将是她最难熬的时光丨周末读诗

《诗经·桧风·素冠》

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

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

庶见素韠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

这是你的身体,你戴着白帽子,这是你的脸,你瘦得可怜。你的眼睛闭上了,再也不会睁开。你穿着白衣,你的腿上套着白色蔽膝,这是你的房子,阳光照进来,风吹进来,空气在你的皮肤上颤动,而你寂静无声。这是你的嘴,我和你说话,你再也不会回答。

我们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首悼亡诗,一位妇人死了丈夫,在他即将入殓之时,她抚尸痛哭,悲不自胜,直欲与他同归。之所以有此印象,因为素冠、素衣、素韠都是白的,且从文字内容来看,皆应是丧服。

但是这种解读细究却不通,丧服应是穿在吊丧的人身上,可是诗中的素冠、素衣明明是死者的穿戴。清代学者姚际恒对此辨之甚详,他在《诗经通论》中说:“古人多素冠、素衣,不似今人以白为丧服而忌之也。古人丧服唯以麻之升数为重轻,不关于色也。”意即上古人多穿白衣戴白帽,不像后来的人以白为丧服而平日忌讳穿白,古人的丧服唯以麻的轻重为制,与颜色无关。披麻戴孝,丧服质地是麻,这没有错,但也并非说颜色就不是白的。

旧说如毛序郑笺以及朱熹的《诗集传》,皆以素冠、素衣为丧服,也就是孝子服丧所穿戴,且谓此诗写晚周礼崩乐坏,为人子者多不能守三年之丧,诗中服素衣者能尽孝道、遵丧礼,故诗人赞美他。如此这首诗的味道就全变了,变成一首赞美道德的诗,与死者了无关系。

另外,“棘人”也是争辩的焦点,就字面而言,“棘”是系囚之所,“棘人”就是囚犯、罪人。棘人栾栾,是哀毁骨立情状,但棘人是谁?若是孝子,又怎会身在囚室,所以另有学者认为这是一首痛惜贤臣遭受迫害的诗。然而,“聊与子同归兮”、“聊与子如一兮”,其情感和悲痛如此强烈,绝非作为旁观者的诗人所能发出的。不妨仍作悼亡诗,亡夫入殓,如遭幽囚,也只有妻子对亡夫才会如此怜惜,目光才会如此深情,也才发出如此悲痛的哀号。

这首诗三句成章,连句成韵,其句式结构独特,《诗经·葛覃》亦采用类似的句式:“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后世诗歌的三句诗体则出于此,例如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诗经》中的悼亡诗:夏之日长,冬之夜长,都将是她最难熬的时光丨周末读诗

姑姑的葬礼

想起三月底姑姑的葬礼。

那天黎明开始下雨,冷雨情境般飘落,使葬礼更像一场葬礼。我们都穿着白孝衫,戴着白孝帽,挤在房檐下、村路边,等待出殡,哀戚的氛围,使尚在睡梦中的村子看上去像个遗迹。

父亲作为姑姑的娘家人,几天来忙前忙后,离我和母亲很远,离他的身世很近,他早年随姑姑流浪,后来多住在姑姑家。

仪仗队奏罢一阵欢快的西洋乐,载着灵柩的拖拉机便缓缓启行,往村外的坟地走,我们跟在后面,送葬的队伍很长,白孝衫浩浩荡荡。我不免惊讶一个人死了,竟瞬间与那么多人相关,活着时杳无音信,仿佛早已死去。姑姑的晚年,她的生死,都是独自的。

《诗经》中的悼亡诗:夏之日长,冬之夜长,都将是她最难熬的时光丨周末读诗

雨越下越大,打湿白孝衫,羽绒服在下面是安全的。到了坟地,忽觉天已经亮了,脚下都是泥,挖掘机生硬,毫无诗意。我们松松散散,立在土壕边、坟陇间,在雨中缩着肩,天实在太冷,大部分人彼此并不认识,大家都望着挖掘机,盼它早点结束工作。我旁边的几个妇人聊着闲天,一会儿想起来似的抱怨太慢,一会儿又说没必要哭。的确也没有人哭,坟前只有父亲和两个表哥在那边忙活,挖掘机长长的手臂在掘土,焚烧花圈纸钱的浓烟歪歪扭扭升向半空。

差不多等了一个小时,我的手脚都冻僵了,心中空茫茫,感觉姑姑并不在这场葬礼上。早春的雨打湿坟头娇嫩的迎春花,松柏在雨雾中挂满晶莹的水珠,草木和泥土散发清香,坟地静谧安详,我想:这真是个好地方。

就在大家很不耐烦时,挖掘机终于忙完了,姑姑已被埋葬,坟那边一声传话,这边的队伍便施施然开始移动,走回大路上,每个人神色顿时轻松,三三五五一路言笑,回到村里吃筵。

筵席摆了十几桌,一道一道菜,冷的,热的,荤的,素的,流水似地端上来,摆满一桌又一桌。无论认识不认识,同席的人都客客气气,甚至变得有点亲密。葬礼使我们更像个活人,使我们感觉更年轻,也更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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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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