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15岁的我参加儿童团
□口述:田勇记录整理:庞国翔
我已95岁,是重庆市江津区一名离休干部。俗话说人老思乡,近来的每天晚上,我常常梦见我北方老家的村庄——我的不屈不挠的家园。于是,我向作家庞先生讲述了我红色家园的故事……
——田勇题记
1
我的村庄我的家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枪声惊醒了沉睡的家园。这是1938年寒冷11月的一天早上,天空中还飘飞着雪花。这年我快满10岁了,日本鬼子第一次进我们村,全村人慌乱地往外逃,但村子已被包围,逃出很难,于是大家慌乱地在村巷里东藏西躲。
早在20天前,我们村就来了二十多个青壮年,庄稼汉模样,有几个还是本村的。他们带着盒子枪这样的真家伙。白天晚上在村里跑上跑下,或开会或帮老乡在家挖地窖,组织坚壁清野。后来才知他们是县大队和区小队的,再后又知他们叫武工队。不过前几天他们撤走了……
我家在河北省饶阳县大城北村,这里是肥沃的冀中平原,有粮仓之称。全村有三百多户、两千多人。村里有三大姓,首姓郭家,住村南头,祖上是武举子,后出任过县长,全家练武,冀中闻名;其次是村西头刘家,多出读书人;第三是村东头我们田家,算中等人家。我父亲田辅国在县城教书,曾祖父是前清秀才,也在城里教书并给人看病,我三曾祖还是前清举人。
2
狼真的来了
第一个中弹的村民姓田。这天他早起去村外挑水,刚出村北口,包围了村子的鬼子就向他开枪,他右腿中弹,丢掉木桶拖着断腿拼命往回爬,鲜血染红了雪地。
我也跟着大人一块跑。一两百个穷凶极恶的鬼子扛着枪搜村。我先躲在村后的一条小窄巷,后来听到脚步声,又赶快躲进村角一个废弃的厕所。鬼子将村里掀得鸡飞狗跳,许多大人都被搜了出来。
鬼子将二百多村民押到村东头的一个大坑里。鬼子叫出翻译说:“你们村有土八路,皇军在村东头空屋里挖出了枪,只要你们指出土八路就放你们回家。”但没有一个人回答,相持了半天,鬼子恼羞成怒,下令将村东头几间房屋点了火,火势很快顺风大燃。有人抽泣起来,但仍没人站出来回话。鬼子就下令拉出三十多个青壮年,这是他们怀疑的对象。这些人被押到一个叫屋底屯的地方。
我的家园其实当时就是一个抗日据点。县大队常来这里,区小队20多人在村里更是活动频繁。被押到屋底屯的那些人,其中有好几个是区小队的武工队员。
鬼子将他们关在一间大屋里。晚上雪大风紧,半夜时分,守门的鬼子到外面生火取暖,三十多人乘机悄悄拔开门栓跑了。
3
大奶奶救我挨了一枪
村里的大人在区小队帮助下学会了制造地雷。他们将地雷埋在村边一个路口,元宵节的晚上,一声闷响,炸死了过路的两个鬼子兵,村民们为此暗中进行庆贺。
三月的一天,春寒料峭,鬼子第二次来我们村。当天上午,两百多个鬼子闯进村来。他们先在各家搜查,一个宁静的村庄被搅得乌烟瘴气。全村人又开始外逃,没逃出的就钻地窖、草垛、夹墙、炕底等。我们全家逃散了,我只身一人跑到家后面的一户躲起来。这户也姓田,家中有一善良老太,我叫她大奶奶,她的两个儿子田栓桩和田栓马此时都外逃了。
我跑进大奶奶家时,鬼子已进了后街。她见我跑进来,立即将我藏在炕壁后,并立上一张竹席将我挡住。我听到鬼子进门的响声,只听大奶奶说“没人、没人”。鬼子不信,嚎叫一番后,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猛地向竹席刺来。此时大奶奶用左手臂挡了一下枪,刺刀向左偏移,一下子刺到了墙上,我躲过一劫。
竹席倒下,我站在里面全身发抖。大奶奶见状,忙笑着对鬼子说:“他是个娃娃。皇军来了,他害怕。”不知鬼子听懂没有,鬼子猛地回头就给大奶奶一枪,这枪正打中大奶奶右臂,鲜血很快染红了衣袖,鬼子这才吼叫着离开。
大奶奶是我的救命恩人,事后我的家人去看她,向她表示感谢。问她伤口时她说:“没关系,我命贱,死不了。”她的伤口不久就慢慢好了。后来,大奶奶的大儿子田栓桩参加了八路军。
4
“大扫荡”中我的家园
“百团大战”给了日本侵略者沉重的打击。日本鬼子于1942年5月进行了疯狂的“大扫荡”,重点是晋察冀边区的深县、武强、安平、饶阳等地,我的家乡是重灾区之一。
此前,来我们村的县大队和区小队,活动多是公开或半公开的。“大扫荡”开始后,县大队和区小队的活动就转入地下。鬼子虽然实行残酷的“三光”和“焦土”政策,但村民并没屈服,除小部分外逃外,更多的青壮年参加了八路军或县大队、区小队打游击去了,留在家的多是老人和小孩。
日本鬼子到处修炮楼。每次扫荡,他们都要抓一些无辜的百姓关进炮楼进行严刑拷打,然后逼着下苦力。我姑姑和在附近宋庄教书的大哥田绍典就是这样被抓去的,姑姑被折磨致死,大哥两个多月后才放回。一次,鬼子夜间来“扫荡”,我与父亲一起往西跑,因我们打听到鬼子在西面没设卡。当我们逃到一片树林时,遇到县大队的人,我们如遇救星一般,他们给我们指了往北走的路。但是,家里面的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的大爷、二爷、五爷,以及三爷的儿子田锡奎,还有一个叔父、一个舅父,都是在鬼子的“大扫荡”中被杀害的。
在一次“扫荡”中,鬼子的一颗炸弹落在我家房屋处,炸断了我家黄牛的左腿。鬼子走后,我们听着黄牛哞哞的痛苦叫声,伤心透了,它在家里奄奄一息躺了几天才死去。
5
绝不屈服的村庄
面对鬼子的残暴行径,村民们并不屈服,和鬼子斗智斗勇。
在城里教书的曾祖父和父亲,暗中买了两把盒子枪回家,先与县大队、区小队的人一起开会,后将枪交给了村里刚成立的救国会。1943年冬季的一天,我们村的10多名高小同学,在卢老师的带领下到附近的周村开会。这一天风大雪大,大家自带烧饼,走了很久才到开会地点。这里聚集了许多人,有八路军,还有县大队、区小队的,也有群众和学生。这里正在召开群众大会。一个穿着灰布军装,腰扎皮带的高个儿正在讲话,站在我旁边的人说讲话的是吕司令员。这次大会后,我才知道我们这地方属晋察冀边区统管,由冀中区直管。我也第一次听到了聂荣臻、吕正操的名字。
回村后,我们立即组织了儿童团。大家从村南头郭家拿来大刀、长矛等,开展站岗、放哨、贴标语、查路条活动。儿童团的团长是村西头一个姓刘的,他个子很高,是我父亲的学生,后来他参加了八路军。继任团长叫郭文袖,个子也高,很机灵。一次,我在村头站岗查路条,一个探头探脑的人要进村,被我拦住。他没有路条要强行进村,我将他带到了村公所,后来他亲戚来保了他。
在“大扫荡”中,我的叔父田辅堂参加了八路军,另外一个叔父田亮京当时30多岁,长期在村里为八路军筹集军粮,他实际上是八路军的粮募员。一次,他与另一个叫田锡超的被日军抓走,严刑拷打中,他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八路军的募粮员。不久,他被残暴的日军枪杀。家人将他抬回,尸体上还血迹斑斑,全家人大哭。我们并没有退却,我们仍然为八路军募粮送粮。13岁这年我与伯父田辅功用黄牛车给八路军送了两次粮,每次装四大袋,有400多斤。第一次经过县城北面的滹沱河时,牛不走了。原来河上结冰很薄,牛怕陷下去,我们找人帮忙,才过了河。这时天已黑了,将军粮送到目的地后,我们就往家赶,途中在一农户家住了一晚。第二次送粮我们也往返走了两天。由于第一次的教训,在过滹沱河时我们格外小心。
村妇救会主任很能干,做事风风火火,工作样样走在前。她组织妇女开展培训班,开展巡逻、挖地道、制地雷、筹军粮等,大家叫她花木兰。在“大扫荡”中她的母亲被鬼子杀害,花木兰痛哭两天后,逃出村外参加了八路军……
鬼子占领我们村后,成立了维持会。其实维持会里大多是我们的人,表面“维持”秩序,实际上给八路军、县大队、区小队通风报信,有时还参加区小队端鬼子岗楼的行动。维持会有一个会长叫郭大毛,长期白毛巾裹头。他千方百计搪塞日军和伪军,暗中给县大队、区小队通风报信。一天,他骑自行车去五公庄的路上,被日军残杀。我们村里有个人称郭老久的人,真名郭久安,是抗日积极分子,威望很高。他是村南头武术世家的人,他将家里的枪支弹药和梭标长矛等全部捐献出来抗日,被选为抗日民主村长,后来又被推选为饶阳县第一任抗日民主县长。据说他常与吕正操司令员来往,可惜他在抗战胜利前夕病故了。
1945年8月15日,鬼子投降,抗战胜利了。当年11月,我与村里的多名儿童团员一起参了军,这年我刚17岁。后来,我们这支部队改称为解放军。离开家乡后,我先后在饶阳县大队、晋察冀军区教导旅、晋绥军区后勤卫生部工作。1949年11月,随贺龙部队到西安,解放大西南时又随贺龙部队到成都。1956年转业到江津地方任国企党政领导,1986年离休。
我的家园,是一个红色的家园。我的村庄,是一个绝不屈服的村庄,它永远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作者系重庆市江津区作协主席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