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代也有“四大家族”

2024-05-29 15:35:47 - 北京晚报

▌蔡辉

“迄今燕之故老,谈勋阀富盛,照映前后者,必曰韩、刘、马、赵四大族焉。”这是元代学者王恽在《题辽太师赵思温族系后》中写下的话。赵思温出自“燕京四大家族”中的赵家。“四大家族”都是汉人,却在辽朝世代任官,赵思温后代任官者,达“余二百人”。

“四大家族”具体是谁,学界至今有争议。特别是居首的韩家(元朝时,赵家后来居上,成四家之首),尤为难解——辽朝有两个韩家,即玉田韩家(今河北省玉田县)和安次韩家(今属河北省廊坊市安次区),均有大功于辽,被称为“二韩佐辽定天下”。

玉田韩家最早入辽的是韩知古,6岁被掳,隶宫籍(皇家奴隶),直到孙子韩德让时,玉田韩家才“出宫籍,隶横帐(即宗室宫帐)季父房”,成了皇族,赐姓名耶律隆运。韩德让即《杨家将》中韩昌的原型(韩德让多次参与宋辽战争,曾打败杨继业,被辽帝赐名为韩德昌,或是韩昌一名的来源,一说韩昌的原型是韩德让的侄子韩雱金)。

玉田韩家与辽朝后族萧氏长期通婚,有“耶律、萧、韩三姓恣横”之说,更有资格列入“四大家族”,可真正列入的却是安次韩家。韩延徽(家族中最早入辽者)、韩德枢父子后,史籍中极少记安次韩家子弟,为何仍能居首?

1981年6月,八宝山管理所在施工时发现一座古墓,竟是韩延徽的孙子韩佚的,加上先后出土的韩家多位后人的墓志、家族墓的神道碑等,揭开一段隐秘的历史。

辽代也有“四大家族”

韩佚墓出土的越窑青瓷执壶

阿保机急需自己的班底

韩延徽,亦名颎(音如炯,意为火光),字藏明,生于唐中和二年(882年),父韩梦殷先后担任过蓟(治所在今天津市蓟县)、儒(治所在今北京市延庆区)、顺(治所在今北京市怀柔区)三州刺史。

五代时,刘仁恭据幽州,征韩延徽为幽都府文学,渐升至幽州观察度支使。唐天祐四年(907年),刘仁恭被儿子刘守光拘禁,刘守光派韩延徽出使契丹。

在契丹,韩延徽拒绝跪拜辽太祖阿保机,阿保机大怒,扣留了他,“使牧马于野”。阿保机的夫人述律平道:“延徽能守节不屈,此今之贤者,奈何辱以牧圉(音如雨,意为养马),宜礼而用之。”阿保机遂召回韩延徽,予以重任。

阿保机不信任汉人,对中原文化无好感,曾说:“吾能汉语,然绝口不道于部人,惧其效汉而怯弱也。”重用韩延徽,因遭遇燃眉之急。

韩延徽出使契丹的907年(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称韩延徽出使时间是911至912年,此时刘守光已称帝,国号大燕,即将崩溃),阿保机正准备“燔柴告天,即皇帝位”。据学者吉孝青在《辽代汉人四大家族仕宦问题研究》中钩沉,契丹贵族们对此深感不满。

契丹本由八部组成,每部的族长“皆号大人”,公推一人为首,“每三年,第其名以相代”,“其部族有灾疾而畜牧衰,则八部聚议”。阿保机破坏了“契丹原始民主选举”习俗,七部大人集体逼阿保机退还象征权力的“旗帜”和“鼓”。

族人成仇人,阿保机急需自己的班底。韩延徽有才能,在契丹无根基,只能效忠阿保机,阿保机对他格外重视。

汉人成核心禁卫力量

据学者郑毅、李鑫在《汉族武装与辽初政治》中钩沉,为对抗契丹贵族内部争斗,阿保机将掠来的汉人编入宫卫组织,成核心禁卫力量。

最有代表性的是长宁宫卫军——属珊军,以汉人为主,也有蕃人,因“珍美如珊瑚,故名属珊”。据《辽史》:“述律后俘掠有伎艺者多归帐下,谓之属珊。”“属珊军,地皇后置,二十万骑。”郑毅、李鑫认为:“在阿保机变家为国的进程中,其主要任务是保卫大帐,为部族根本。”

学者吉孝青指出,阿保机“在汉人的帮助下”,策划了“盐池之变”。阿保机对七部大人说:“我有盐池,诸部可食,然诸部知食盐之利,而不知盐有主人,可乎?当来犒我。”七部大人信以为真,带牛酒到盐池聚会,“阿保机伏兵其旁,酒酣伏发,尽杀诸部大人”。

911年,阿保机的弟弟剌葛、迭剌、寅底石、安端等欲谋反,被告发,阿保机未追究,且当着诸弟面,对天发誓,下届选举大会时让出大汗职位。第二年(912年),阿保机借口军务繁忙,拒绝参加选举大会,弟弟们武装叛乱,阿保机抢办柴册仪(部落选汗仪式),得贵族们认可,诸弟丧失反叛借口,只好投降,阿保机再次赦免他们。913年,剌葛等趁阿保机外出作战,再度叛乱,述律平死守营帐,阿保机回军救援,最终取胜。

“诸弟之乱”重创契丹国力,《辽史》称:“辎重不相属,士卒煮马驹、采野菜以为食,孳畜道毙者十七八,物价十倍,器服资货委弃于楚里河,狼藉数百里。”为摆脱困局,阿保机不得不尝试“汉法”。

“蕃汉分治”成国策

自唐末起,大量中原人口迁往契丹,有的是为躲避暴政,“刘守光暴虐,幽、涿之人多亡入契丹”;有的是被契丹大军掠去的,韩知古当年就是被述律平的哥哥欲稳抓走,后来作为媵(音如硬)臣(古代随嫁的臣仆)到了耶律家,得阿保机重用。据学者孟古托力在《辽朝人口蠡测》中猜测,“北上的汉族人口总有七八十万”。把这些汉人移民组织起来,恢复生产,成当务之急,“四大家族”因此进入辽朝统治阶层。

在韩延徽建议下,“蕃汉分治”成国策。据学者李蕊在《韩延徽与契丹政权初期北迁汉人的安置》中钩沉,主要内容有三:

其一是建立税收机制,稳定财源。“夫赋税之制,自太祖任韩延徽,始制国用”。

其二是建“汉城”,安置中原移民。“分布于辽上京道、东京道和中京道,以其中的上京道数量最多,如临潢府、潞县、长泰县、定霸县等”。

其三是设投(亦写为头)下军州。勋贵们将俘来的人口变成家奴,安置在此,从事农耕等,“诸王、外戚、大臣及诸部从征俘掠,或置生口,各团集建州县以居之,横帐诸王、国舅、公主,许创州城”。

辽朝的生产方式从原来的只有游牧,迅速转向“农耕为主,游牧为辅”,国力大增,《契丹国志》称:“延徽始教契丹建牙开府,筑城郭,立市里,以处汉人,使各有配偶,垦艺荒田。由是汉人各安生业,逃亡者益少。契丹威服诸国,延徽有助焉。”

在早期制度建设上,韩延徽居功至伟,“凡营都邑,建宫殿,正君臣,定名分,法度井井,延徽力也”。

幽云汉军集团成心病

韩延徽曾借口“怀其乡里,赋诗见意”,逃回中原,晋王李存勖想重用他,韩延徽知其幕中掌书记的王缄为人嫉妒,借口到幽州探母,又逃回契丹。好友王德明担心阿保机责罚,韩延徽却表示,阿保机不会计较。

果然,阿保机十分高兴,韩延徽说:“忘亲非孝,弃君非忠,臣虽挺身逃,臣心在陛下。臣是以复来。”阿保机遂赐名匣列(契丹语意为复来),仍委以重任。但阿保机提防汉官,不许独任,亦不许将兵。

据学者郑毅、李鑫钩沉,辽天显元年(926年),阿保机病逝,辽朝宫廷发生激烈政争,述律平对上层贵族进行清洗,扶耶律德光登基,汉官得重用。

辽天显十一年(936年),后唐内乱,幽州节度使赵德钧献幽州,述律平不愿介入,只给耶律德光5万骑兵,却打败了后唐主力,占据幽云地区,形成以赵德钧的养子赵延寿(本姓刘)为中心的幽云汉军集团。

耶律德光重用赵延寿,将后唐明宗的小女儿永安公主嫁给他,并承诺灭了后晋,让赵延寿当皇帝。赵延寿大喜,多次率军攻击中原。开运三年(946年),契丹攻陷汴梁,后晋灭亡,玉田韩家和韩延徽都参与了作战。

耶律德光背弃承诺,自己当了皇帝,赵延寿暗中掣肘,致辽军在中原无法立足,只好北归,耶律德光病死在路上,他对左右大臣说:“致中国如此,皆燕王(即赵延寿)之罪也。”

耶律德光去世后,赵延寿自称受耶律德光遗诏,权知南朝军国事,被永康王兀欲设计捉拿,两年后病死在幽州。为挟制幽云汉军集团,辽朝任萧思温为南京主帅。

安次韩家被忽略

辽应历八年(958年),周世宗北伐,幽云地区的汉军守将纷纷投降,辽帝这才发现,南京主帅萧思温无法节制幽云汉军集团,忙任汉将高勋主持幽州,稳定了局势。

在后来的对宋作战中,高勋表现尚佳,却无力阻止大量汉军投奔中原。辽帝采取迂回路线,派韩匡嗣掌幽州军政。韩匡嗣是汉人,和父亲韩知古均属宫籍。作为家奴,韩匡嗣得辽帝信任;作为汉人,他被幽云汉军集团接受。

韩匡嗣无军事才能,作战失败,亦得辽帝宽容。979年,宋太宗灭北汉后,率大军攻幽州,韩匡嗣的儿子韩德让亲自上城坚守,顶住宋军猛攻,继而,宋军惨败于高梁河,宋太宗腿部中箭,骑驴逃走。

986年,宋军再伐幽燕,韩德让亦参战并立功。1004年,契丹南征,韩德让是主将之一,最终与宋朝缔结澶渊之盟。

玉田韩家六代共18人被记入《辽史》,“代生贤相,世出名王”。像其他契丹贵族一样,玉田韩家有自己的投下军州,学者王玉亭钩沉,韩德让还置有“宫卫”——文忠王府。在辽朝,皇帝、皇后、皇太后、皇太弟才有此资格。“文忠王府是有辽一代13个宫卫之一。有宫户1.3万,拥有骑兵1万。在辽的上京、南京、西京、中京以及平州、奉圣州等‘总要之地’都设置了文忠王府提辖司”,堪称位极人臣。

玉田韩家之后,南京军政大权皆归契丹贵族,再无幽云汉军集团中人。未入“四大家族”,或玉田韩家已自视为契丹人。安次韩家与幽云汉军集团关联密切,渐被边缘化,不是韩佚墓被发现,几乎误以为该家族已中绝。

陷入大国乏才的困境

1981年6月,八宝山殡葬管理所在施工中发现一古墓,主持发掘工作的黄秀纯先生回忆:“施工队的队长以前曾参加过考古队的工作,他下去一看满是壁画,所以就向我们报告说发现了壁画墓。”

在韩佚墓中,发现9件秘色瓷,其中的执壶被定为一级文物,现藏于首都博物馆。一说辽灭后晋之战,韩延徽也参与了,这是从后晋宫中抢的战利品;一说南唐为对抗宋朝,通过海路与辽朝联系,进贡瓷器万件,辽帝将其中一些赐给功臣,韩延徽得阿保机倚重,有可能得到。

《据辽韩佚墓发掘报告》,韩佚以“名家子特授权辽兴军节度副使”,20多岁“才从历试,便有称绩”,后任工部尚书。他的弟弟韩倬任中书令,权知宰相;另一弟弟韩伟任澶州刺史。韩倬的曾孙韩资道也当过崇义军节度使。

“四大家族”持续受重用,因子弟初期多任宿卫或著帐等小官,接近皇帝,且各有家学,据学者宋丹、曹喜顺钩沉,赵氏家族成员多“骁勇善战”;昌平刘氏多外交人才,且擅长科举,5人登第;韩家经济实力强,辽道宗大康元年(1075年),“燕蓟民饥”,韩延徽五世孙韩造参与赈灾,“日给以糜粥,所活不胜算”。

“四大家族”相互通婚,且与契丹贵族通婚,墓志中呈现的婚姻网之繁密,令人瞠目结舌。如此近亲繁殖,必窒息向上流动的空间,随着阶层固化,辽朝亦陷入大国乏才的困境,不亡何待?

《辽史》以粗糙著称,韩佚墓深化了后人对“四大家族”、乃至对辽朝社会史的认识,它像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知兴替。

今日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