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岩|“守先待后”是史家的本分

2024-07-29 12:20:00 - 澎湃新闻

罗志田与历史结缘颇为偶然:1977年,当了九年知青的罗志田报名参加高考,因为“文革”之前只读到初一,理工科不敢报,第一志愿他填的是成都师范学校高师班。参加高考是为了“参加革命”,而“参加革命”是为了“谋个饭碗”,师范因此是靠谱选择;第二志愿填中文系;第三志愿“得换一换”了,填了个四川大学历史系。谁想“川大”是重点,先取。后来上英语课,老师看着他得了十分的摸底试卷问:你是学俄文的吗?他只写出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但写得很漂亮。

在川大,罗志田并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他经常逃课,去图书馆看那些“以前没办法看到”的书。大学二年级,一个好朋友对他说:我英语现在已经很厉害了,我放你一年,这一年我不学,看你能不能赶上来。罗志田就这样捡起了英语。从川大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四川师范大学。学校人手不济,临时抓差,让他给留学生上中国历史课,或去“外办”充当临时翻译。1987年,川师大得到五个出国名额,以前这种机会都是理工科的,那一年,外办主任突发奇想:今年是不是也派一个文科的去?

罗志田得到了这个机会。那时,他在顾学稼先生主编的美国史大部头著作中,撰写1898年到1929年的中美关系史。联系出国时,正写到“一战”。美国研究这段历史最出色的学者蒲嘉锡(NoelH.Pugach)在新墨西哥大学。蒲嘉锡为一战期间的驻中国公使芮恩施写过传记。罗志田给蒲嘉锡写信,得到去新墨西哥大学读书的机会。硕士念完,中美关系史的写作尚未完成。北伐前后美国驻华公使马慕瑞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友。马慕瑞把自己的所有文件都捐给了普大。罗志田跟着手里的题目,去了普大。余英时先生是他在普大所修副科——中国思想史的老师,后来才成为他的导师。

罗志田曾回忆师从余先生的心得:“主要是看他的书,偶尔闲聊也会得到启发,但都没有一个太特别的主题……”或许余英时带动了罗志田对胡适的兴趣,当时,台湾地区刚刚影印了胡适的日记,罗志田把胡适的日记翻了一遍。对治外交史的他来说,也是无心插柳:1995年,《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出版,不久就被视为他的学术代表作,并于2006年和2015年两度再版。

石岩|“守先待后”是史家的本分

治外交史要看大量外交档案。当年微缩胶卷的拍摄技术不佳,字迹模糊,遇有手写文件就更难辨认。罗志田每天看十来个小时微缩胶卷,很快就看坏了眼睛。他的一位主科导师詹森(MariusB.Jansen)在他的作业评语中写道:这个人用了很多档案,但我希望,他的视野能从档案上移开一点。国与国的关系其实与人民有很大的关系,与一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也有都有关系。

詹森老师的话早早破除了罗志田对独门秘籍式史料的执念。在被问到什么样的史料是好史料时,他常说:“合用的就是好的。”“正常情况下,不是档案的史料可能更重要。因为档案是大部分人所看不到的。秘密在历史上起到的作用有限。”

有人会说,“比如国民党的六届二中全会,发在报纸上的,一定是冠冕堂皇的公告,但档案里会记录当时的各种争吵、分歧……”。在罗志田看来,“真正影响了历史的,是公开的二中全会。没公开的那部分,也许影响了决策,但它没有太影响实际发生的历史,因为社会不曾跟它互动”。“现在很多人喜欢看蒋介石日记,其实蒋介石日记只有研究蒋介石这个人才特别有用。如果你不专门研究蒋介石,看《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就够了,跟国家大事有关的,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记录在里边。”

他还曾举例说,即便做外交也不能陷在档案里。很多外交决策是在双方互相“看不到”的情况下做出的。1950年,美国对华的内部政策已经决定,要在三年之内把联合国的席位给新的中国政府。但这个计划一直秘而不宣,因为它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久之前国民政府还是美国的盟友。中国不知道美国的决定,“一边倒”向苏联。“现在有些人看到这些档案,就说:看,中国的外交政策搞错了。这不是错,当时中国根本不知道美国的政策,怎么叫错呢?”

理论上,“五〇后”和“六〇后”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厚今薄古的两代人。在他们成长的年代,厚今薄古是不容置疑的时代风尚。罗志田却意外地成为一个“尊古主义者”。他的尊古言论在早几年出版的《道大无外:校园与社会》一书中比比皆是:“过去爱说中国几千年不变,视为停滞,而学者也多寻其转变或发展的迹象,以为中国非停滞证明。其实不变、停滞的一个同义词便是稳定,在世界历史中,很少有国家能够长期‘维稳’。尽管中国几千年的稳定或有夸大或神化的一面,但任何形象皆以一定程度的实际为根基。尤其在外国眼中,‘不变’的确是中国的一个主要特征。中国何以能‘维稳’,又怎样‘维稳’,是亟待探索的大题目。”

石岩|“守先待后”是史家的本分

罗志田知道“传统”在当下有多重指向,这样的态度有可能两面不讨好,但他坚信,“守先待后”是史家的本分,历史是一种温故知新的努力:“以前老人说,亲戚朋友是要常走动的。过去对此不甚理解,且一直以为,是真朋友,不见亦如见。到了朋友只能梦见之时,才顿悟‘常走动’的意义。亲戚朋友如此,历史和传统亦然。”这可说是罗志田治史一以贯之的方法论。

他常常对学生说:读书要看好的地方,不要光看不好的地方。看到一万条不好的地方,等于帮作者纠错,帮了人家的忙,但自己没有收获。相反,看到对方一点好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收获,看到十点好的地方,就有十点收获。简单说,过日子也要有建设性。君子和小人的消长是对应的,是君子就不能总是抱怨着过日子。如果自己觉得是好人,就要拿出积极的主张,使我们的世界可以变得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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