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诗课”到《诗的消息,诗人的故事》

2024-08-29 09:47:00 - 澎湃新闻

《诗的消息,诗人的故事》(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是张新颖关于中国新诗文本细读、诗人掌故与阅读笔记的一本新书,但这本“新书”却引发了我很多关于“旧日”的怀念。

从“新诗课”到《诗的消息,诗人的故事》

结集而成的“新诗课”

时间倒回2010年3月,在复旦光华楼,我第一次坐在“中国新诗”的课堂上,听张新颖老师讲新诗。张老师给复旦本科同学开设的课程中,有两门堪称“招牌课”,一门是“沈从文精读”,另一门就是“中国新诗”。说实话,我自己的阅读和研究兴趣更多在小说,对于新诗总感觉有点隔膜和距离,所以一直拖到大三才选这门早已被安利过无数次的“好课”。没想到这次与“新诗课”的结缘,后来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在大四和研一时,又两轮完整地旁听了这门课,终于成为“新诗课”的“铁杆粉丝”之一。直到这本《诗的消息,诗人的故事》出版,其中很多篇目就是当年张新颖老师在“新诗课”上讲授内容的结集,也是其多年来对于这些诗歌沉潜往复,从容含玩的结晶。

当初在“新诗课”上,张新颖老师从胡适的《蝴蝶》讲起,讲沈尹默的《月夜》、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他》等早期新诗,也讲卞之琳的《断章》、戴望舒的《雨巷》等名作,讲他自己最爱的冯至和穆旦,也讲北岛、海子、崔健,还有李宗盛和罗大佑……那时候,张老师往往是先读一遍诗,再一句一句、细细地展开来讲;他读诗时声音不大,也没有很多声调上的起伏,有时读到最后,声响和语气还会渐弱下去;但听众却能感受到字与字之间独特的韵味,获得一种安静的感染与力量。和其他课堂上同学们往往喜欢挤在教室后面不同,张老师的“新诗课”,很多同学都会抢前两排的座位,就是想要更好地听他读诗。

时隔多年之后,再来读这本小书,我经常会感到一种时间穿越的恍惚,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本科课堂,耳畔传来那并不响亮却颇有味道的读诗与讲诗的声音。

从“新诗课”到《诗的消息,诗人的故事》

如何阅读一首诗

除了对具体诗作的品读分析之外,张新颖的“新诗课”更重要的地方在于启发学生如何读诗。面对中国早期新诗,经常会给人两种感觉,一种是很多诗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很幼稚;另一种是更多的诗显得很晦涩,看不懂。对于前者,张新颖把早期新诗创作比作小孩子刚开始学说话,幼稚是其必经的过程,但同时也有着一份属于幼稚的自然和可爱:

可是幼稚这东西,放在成年人身上觉得别扭,在小孩子身上就很自然,而且可爱。小孩子要是不幼稚,倒不是件好事情。我觉得看初期的白话诗,可以当成小孩子的话来看,这么一来,说不定能看出点东西了。

  不是说动手写白话诗那会儿的那些人是小孩子,而是说,他们写的时候,刚刚开始学着使用白话,才尝试着新诗这种表达形式,那样一种状态,大概多少有些像小孩子学着用语言来表达自己。(《新诗的童年》)

而对于后者那些让人感觉看不太懂的诗,张新颖则告诉我们,也不要感到畏惧和为难,诗歌本来就是将情感、经验和语言高度陌生化的文体形式,在“认识论”的意义上想要追求读“懂”一首诗,很多时候可能只是一种妄念,读诗更需要的是读者对于语言丰沛而敏锐的感受力。当然,强调读诗过程中的“感受”,并不意味着一目十行与观其大略式的读法;相反,对于诗歌这种文学形式,张新颖的主张是要老老实实,一句、一词、一字地去读、去理解、去感受。这既是读一首诗的唯一途径,也是对诗作本身最大的尊重。正如张新颖在谈诗歌创作时所指出,写诗不是“使用”语言的过程,而是语言自我敞开的过程,写诗的过程中诗人“与字、词、句子的相处交流关系,与语言相处交流的关系,从意识的模糊缝隙,逐渐开阔为生活的实在空间”(《写诗的事——关于〈在词语中间〉》),如果把这个意思具象化为张新颖自己的诗句,那就是“风吹到句子之间/风吹词语/风吹到旷野和字的笔画之间”。而作为一名诗歌读者,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句子和词语之间、在旷野和字的笔画之间去感受“意识的模糊缝隙”,去捕捉那阵“风”的气息。或者用这本书标题中的说法,就是寻找其中“诗的消息”。

从“新诗课”到《诗的消息,诗人的故事》

诗与诗人的故事

张新颖在书中强调诗歌是一种不透明的文体,这种不透明性不仅停留在语言层面,还包括一种表达经验上的私人性,正如胡适所说,“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想要对一首诗有着更为细致、准确的解读,就需要对诗人的经历、写诗的背景,乃至改诗的过程有所了解。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明白胡适《蝴蝶》看似平常的句子背后,那个“很大”、“又很质直”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徐志摩《再别康桥》中的柔美感觉究竟来自于哪里;海子为什么在写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仅仅两个月之后,就选择卧轨结束自己的生命;熊秉明《教中文》最简单、朴素的语言中所蕴含的“奇异的魔力”又从何而来……在这里,诗歌、诗人与诗人的故事相互呼应,“知人论诗”,历史与审美获得了某种统一理解的可能。

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例子,是张新颖老师当初在课堂上对林庚《破晓》一诗前后修改过程的介绍和分析,这让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诗不是简简单单、一蹴而就写成的,而是经过不断打磨、修改而成。对一首诗诞生“过程”的阅读,远比只读最后作为“结果”而呈现出来的诗,更能让人理解其中每个句子和用词的得来不易与深意所在。这个精彩的过程展示,同样也收录到了这本小书之中,值得一读。

那究竟什么才是诗?借用张老师最爱的——同时也是全书第一篇文章所讨论的——冯至《十四行集》第二十七首中的句子: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

诗就是那个瓶子,可以给那些泛滥如水一般,没有固定形状的生活、情感、经验与思想以某种定型,也是“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而张新颖的“新诗课”与这本《诗的消息,诗人的故事》,正是要告诉我们如何去感受那面风旗,以及那面风旗所携带的诗的消息、诗人的故事,以及其他各种“把不住的事体”。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青年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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