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史|京派作家汪曾祺与酒为伴的一生
1995年10月,温州市瓯海区请林斤澜组织北京的名家到瓯海采风,凡十来天。温州的洞头县知道这件事,借光把他们拉到洞头去,观百岛,品海鲜,共三天。作家有邵燕祥、唐达成、姜德明、蓝翎、赵大年、母国政、陈世崇、陶大钊、傅用霖和汪曾祺夫妇、林斤澜夫妇,另有谢冰岩等四位书法家。我作为瓯海区文联的副主席,全程陪同,贴身照顾(主要是照顾汪曾祺夫妇)。
汪曾祺这一回很虚弱。脸更黑了,走路已不踏实,宾馆外出时,几次是我蹲下把他的鞋带给系上。有一次,洞头宾馆下楼梯,他一手扶栏杆,我搀着他另一胳膊,不想他在我一脚提空的时候打个趔趄,我立马踏好步,赶紧扶住。真把我吓苦了。我不是相师,但几天后我对林斤澜说:“汪先生的寿命不会超过三年。”1997年5月,先生走了。2004年5月,汪先生去世多年了,林斤澜在温州,我还说起这件事,还说我家有张照片,照片中有汪曾祺疲沓孱弱的身影。林斤澜执意要看,看了后摇头,无声。我说:“汪先生是食道静脉曲张出事,倘若不在这儿出事,也会在别的地方出事,总要出事。”
林斤澜无言,样子似乎表示同意。
林斤澜比汪曾祺只小三岁,可身体状况悬殊。脸色红润,声如洪钟,说自己“贪吃”“贪杯”。汪曾祺吃得很少很少,他喜欢花蛤,也就那么三五枚。有时我似觉得他要什么,忙给他夹两筷,他也吃不完。他是想喝点酒的,可医生令禁,夫人不许。林斤澜用温州话对我说:“你给他倒一点啤酒。”我照办。汪曾祺天真地微笑,一会儿就把大半杯喝完了。半顷,我又悄悄给他斟上。夫人对汪曾祺说:“你不要喝。”我说:“他们都喝红酒,啤酒是饮料。”夫人没有理睬我,汪曾祺也没有看一眼夫人,慢慢把这一杯干了。林斤澜是这么说的:“一个一生喝酒的人,突然不让喝了,心理上接受不来,生理上也接受不来。”
汪曾祺笑对家人说:“不让我喝酒,是破坏我的生态平衡。”
邓友梅说:“从80年代起,家人对他喝酒有了限制。他早上出门买菜就带个杯子,买完菜到酒店打二两酒,站在一边喝完再回家……三年前他小病进了医院。我去看他时,他说大夫讲他的病没什么,要紧的倒是要马上戒烟停酒,不然后果堪忧。他打算执行。这以后我就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隔了半年多在一个会上再见面把我吓了一跳。只见他脸黑肤暗,反应迟钝,舌头不灵,两眼发呆。整个人有点傻了!吃饭时有人给他倒了杯啤酒。他说:‘就这一杯,我不敢多喝。’他三口两口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马上眼珠活了,说话流利了,反应也灵敏起来。我回家后就给斤澜打电话,我说:‘老头不喝酒有点变傻了。你最好跟他家里人说说,是否叫他少量喝一点,要不老头就傻了……’”
刘心武有回忆文章更详细:“1982年,我和汪老、林大哥等人,应四川作协邀请,在全川兜了一大圈。二十多天里,我熟悉了汪老的为人处世。汪老嗜酒,但不是狂喝乱饮,而是精于慢斟细品。我们到达重庆时,正是三伏天,那时宾馆里没有空调,只有电扇。我和一位老弟守在电扇前还觉得浑身溽热难耐,汪老和林大哥居然坐在街头的红油火锅旁边,悠哉悠哉地饮白酒,涮毛肚肺片。我们从宾馆窗户望出去,正好把他们收入眼底,那镜头直到今天依然没有模糊。后来他两人酒足肉饱回来,进到我们屋,大家‘摆龙门阵’,只见酒后的汪老两眼放射出电波般的强光,脸上的表情不仅是年轻化的,而且简直是孩童化的,他妙语连珠,幽默到令你从心眼上往外蹿鲜花。
“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规律:平常时候,特别是没喝酒时,汪老像是一片打蔫的秋叶,两眼昏花,跟大家坐在一起,心不在焉,你向他喊话,或是答非所问,或是置若罔闻。可是,只要喝完一场好酒,他就把一腔精神提了起来,思路清晰,反应敏捷,寥寥数语,即可满席生风,其知识之渊博之偏门之琐细,其话语之机智之放诞之怪趣,真真令人绝倒!”
汪曾祺一生与酒为伴这是他的福气。文人注定与酒为伴,是有原由的。“人生几何”,“譬如朝露”,何不“对酒当歌”。文人懂得人生,他们多是性情中人,与道貌的政治家是不同的,与肃谨的科学家也是不同的,文人可以“浩歌驰下腰带鞓,醉舞崩崖一挥手”,照样“烂漫长醉多文辞”。文人清醒通民意,多为官人所不屑,命运多舛,倘若遇见也是“风骚”“文采”的皇帝,日子就更加难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文章出处:《北京文史》2016年第3期《情到深处——回忆作家汪曾祺》
作者:程绍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