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宋燕:巷陌春深

2023-02-21 11:00:36 - 重庆晚报

夜雨丨宋燕:巷陌春深

夜雨丨宋燕:巷陌春深

巷陌春深

文/宋燕

无非是烟火人家,寻常巷陌。

下过几场春雨之后,小巷变得温润而潮湿。柔嫩的青草浸润在细密的水汽中恣意疯长,像思念。春日的雨滴是记忆的珠玉,铺天盖地落下来,滴滴答答,滚落屋檐,浸湿粉墙,再叩开心底那扇尘封的木门。一个羞涩的孩童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倚在门后,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那双眼像深潭,如寒星,观照着人间的朝暮晨昏,离合悲欢。

嗨,你还好吗?

母亲坐在桔黄色的灯光下织毛衣,红色的线,银色的针,白皙的手指。父亲伏在桌案上辅导我的功课。父亲说:“笼子里有六只兔子,三只鸡。”然后用黑色的钢笔在我的草稿本上,列下一排又一排的算式。春夜的月光从屋顶上安装的玻璃亮瓦上落下来,像是母亲温柔的眼。很多年以后,我常常在心底悔怨,为什么父母就那样不小心,他们一个将如云的黑发织进了我温暖的毛衣里,一个将满头的青丝留在了我洁白的课本上,要不然,他们而今为何会鬓染雪霜?

母亲将尚未织完的毛衣套在我的身上,左看看右摸摸,然后不住地点头说:“嗯,合适合适,娃儿长得快,今年大,后年小,前前后后多穿两年。”我站在堂屋中央,兴奋得坐立难安。突然,屋外隐隐传来豆腐脑的叫卖声,于是欢天喜地向外奔去,红色的毛线散落一地。

卖豆腐脑的是一个外乡来的汉子,生得粗眉大眼,膀阔腰圆,却永远一尘不染地戴着白帽白袖套,白色围裙上留着陈旧的麻辣红油的印痕。汉子将一担铁桶放在巷口一棵开满花的泡桐树下,再手执长勺左顾右盼,连声吆喝。孩子们一手拿着五毛钱,一手端着绿底白花的搪瓷碗乐颠颠地跑过来……泡桐树旁边是我的家。彼时,祖母戴着老花镜,正微笑着坐在窗前弹脚踏风琴。咿咿呀呀的琴声像是一个从时光深处走出来的,布衣素服的老人,既然登了台,便索性张嘴就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小巷的墙角树根长满了茵茵碧草,却终究连不了天。没有人知道这条小巷起源于何时,又将终于何地。古旧的巷陌是封存的时光,花开花落,流年飞度,惟留古树、老人,旧时光。

一条巷不过百十来米长,巷口种着一棵泡桐树。春来,那泡桐树上开满了紫白的花。虽然同为桐花,但油桐花精巧纤细,像是深闺名媛,泡桐花粗枝大叶,地道的乡野丫头。小伙伴们常常在那树下跳皮筋:“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头顶的泡桐花便应声而落,簌簌地拂过头发,滚落衣襟,踏在脚底,转瞬又零落成泥。

小巷的另一头住着一个银发胜雪的妇人。从未有人提起,那妇人为何独居,又有着怎样的前世今生。人们只是告诉孩子们,那是他们的白发祖祖。白发祖祖的房前屋后全都种着花。青瓦屋顶上,摇摇欲坠地搁着破旧的搪瓷面盆,里面开满牵牵绊绊的紫竹梅;门边粗糙的青石槽里养着开满青苔的假山,上面长着郁郁葱葱的虎耳草;墙角放着一盆盛放的朱顶红,四朵硕大的红花顶在碧叶之上,面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努力地张望着,像是焦急的母亲在翘首以盼儿女归来。

一个春阳高照的午后,我曾看见白发祖祖坐在花丛中,细细梳理她刚刚洗过的银色的发。彼时,她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藏蓝布衫,举手之间仿佛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细密的木梳像是一只新飞的乳燕,在她如雪的银发间穿梭呢喃,最后,一根光洁的银簪穿髻而过……白发青丝,不过这朝暮之间。

“叮铃铃”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响,敲碎了春日晨光里轻灵的露珠。晶莹的露珠的碎片四下飞溅,撞击到绿色的窗棂,又滚落到青石路面上。穿着一身绿色制服的邮递员,掀开自行车后座上硕大的邮包。要么轻声的唤着姓名,驻足投递,要么骑上车,踏铃而去。

屋门口的石凳上,坐着一个穿白衫长裙的姑娘,她捧着一本书,低眉颔首轻轻吟咏:“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姑娘眉头微蹙,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她的瘦削的肩头。少时,她又微微地抬起头,若有所思,看向小巷的深处。那里,一个青衫的少年正抱着一把木吉他,浅吟低唱:“凄雨冷风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

临近小学毕业的某天,我背着书包放学回家。那是暮春季节里的一个艳阳天,巷口吹来丝丝凉风,青石的街道向晚。一抬眼,只见一束盛放的狗尾草正在邻家潮湿的墙角摇曳,在夕阳的映衬下,那碧绿的花束早已闪着金光。旁边立着一只长满青苔的老旧的瓦缸,缸里盛着一池碧莹莹的水。突然一只黑色的燕子从屋檐下飞落,灵巧的尾巴只在那水面上轻轻一点,便又“扑喇喇”地向天空飞去。我匆匆地回头,却见斜阳巷口,少年白头。

而今,我常常站在高楼阳台上,仰望着被钢筋水泥切割成碎片的天空,怀念并庆幸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些,生活在小巷里的烟火岁月。春日里的一天,雨过天晴,我信步去郊外,想要寻找到记忆中的小巷,像是做好了一切准备,去重逢一个阔别多年的老友。

嗨,你还好吗?

我早已忘了自己到这座城市来了有多久,只知道而今的鸡零狗碎与人困马乏。我深爱着这座城市所有的背街小巷,青砖粉墙、浅草斜阳、青瓦的屋檐、尘封的木门……我甚至觉得,一座城无论外表多么灯火璀璨,锦绣繁华,可惟有这些老去的、荒芜的、破败的小巷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人文底色,才可令人与之心心相印,肌肤相亲。

春雨之后,天清气明,静谧的小巷,像是一条荒草丛生的时光甬道,一步一步,叩击着我的脉博与心跳。突然,不知道是谁家窗口,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脚踏风琴声,连忙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瞬间,只觉那些烟霭纷飞的流年竟惊涛骇浪般地向我涌来……那是繁花盛放的泡桐树下,绿色的窗棂之外,祖母曾经唱过的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猛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我穿着母亲亲手织的,尚未完工的红色毛衣,欢天喜地地跑出家门……原来当日里那散落的毛线,终成我此生再也挣不脱的绳索,它们的那一头,依旧紧紧地攥在母亲的掌心,像是一条永远不曾剪断的婴儿的脐带。

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迎着春日晚风,向着小巷深处走去。“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斜阳故里,巷陌春深。我不是过客,是归人!

(作者供职于重庆市电力行业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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