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岛翻船12人遇难：报名“低价团”的退休老人们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4月13日，秦皇岛市卢龙县刘家营乡桃林口村的桃林口水库下游，一条游船翻船，船上31人全部落水，12人死亡。船上多为老年人，他们报名的低价一日游老年团，价格不超过百元。
记者|彭丽覃思
乘坐31人的免费船
王军庆幸自己没有坐上那条免费船。
他今年57岁，是唐山人。4月13日，他报名参加了从唐山前往桃林口水库的一日游。这趟旅行花费很便宜，只要88元，能游两个景点，还包括来回坐车的费用和一顿中午饭。桃林口水库是他们当天的第二个目的地，在此之前，他们一团50人先是去了唐山市的迁西梨花坡赏花。按照旅行社导游的叙述，桃林口水库风景优美，能看到长城，水库的鱼也鲜美，还可以免费坐船游水库，让一群人很憧憬。
王军他们是下午一点多吃完饭到达河边的，位置在秦皇岛卢龙县刘家营乡桃林口村村边上，是桃林口水库的下游。眼前的一切让他有些失望。水面不算开阔，对岸的山光秃秃，只有山脚下一排嫩绿的树泛点春色。更让他失望的是可免费乘坐的那艘船，看上去“太破了”。是条蓝白色的铁皮船，船身上满是生锈和磕碰的痕迹，船底铺着一层木板，有的木板还缺了一块，往下能看到底下的铁皮。船帮是铁管焊接的围栏，靠着围栏有两排铁质的固定座位。剩下的全是可随便移动的塑料凳，只有一个船夫守着发动机，“连救生衣都没有”。
4月13日是周六，一个桃林口村的村民说，那天村里来了起码有20辆旅游大巴车，以老人为主。这其中，从唐山来的就有3辆，载有155名游客。王军记得，除了免费船外，河边还停着两种船，一种也是蓝白色船身的铁皮船，船中间放着燃气罐和铁锅，可以炖鱼、吃饭，一种是竹筏形状，底下由一排塑料管拼成，上面铺一层木板，看着很惬意。两类船都要另收费，坐的人不多。王军和团里的人都挤在船边，等待上免费的船。
看起来，船只能上20人左右，但实际上船的人数远远超过这个数。王军估计，一开始挤上了50人左右，他所在的旅游团本来排在最后，队里也有3个人挤了上去。船上的塑料凳都坐满了，还有不少人站着。因为人太多，船迟迟未开。船夫也不说话，在一旁等着游客自己往下走。一位曾在上午坐船的游客告诉本刊，她上船前看到没有救生衣，担心地问了几句，“为什么没有救生衣，船的承重能力是多少”，被问急了的船夫回答，“爱坐不坐，不坐别影响别人。”王军说，“僵持了十几分钟后，下了一拨人，还是开不了，又有一拨人下了船，船才开走。”王军觉得光上船这个环节就花了半个多小时。最终船上坐了31人。
船是两点半翻在河中央的。一位另一条船上的游客告诉本刊，当时突然来了一阵大风，“把顶棚的布都吹掉了，”风持续了一两分钟左右。一名在岸边排队等待坐船的游客记得，风大到卷起了地上的沙土，“像沙尘暴一样”。事后传出的游客视频显示，出事的船完全翻倒扣在水面，有落水的游客紧紧抓住船的边缘。周围船只靠近试图营救。一名在另一条船上的游客张娜记得，2点40分左右，他们的游船正好开到了事发船附近，她看到3个人躺在倒扣船底的上面，一动不动，“有一个穿蓝衣服的是趴着的，看着50多岁，旁边有一个光膀子的男的，没有看清多大，旁边还有一个瘦小的”，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船下的水里。
没多久，还在岸边等着坐船的王军看到，有两艘船回到岸边，场面一片混乱。“都是老头老太太，脸色蜡黄、毫无血色，走路颠三倒四的，语无伦次，还有人一直在喊‘快去救人啊，救人啊’！”王军记得，有一个穿蓝色防晒衣的六十岁左右的女人，一直在哭，“她说她老公根本不愿意上船，她说服他上去的，结果掉到了水里。”他还看到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50多岁的女人躺在地上，周围人一直在给她做心肺复苏，但她没有醒过来。王军后来才知道，上船的31人，有12人溺水死亡。
非正规景区
经事故调查组初步调查，倾覆船只的船主是村里一家农家乐的老板，船夫则是他在村里雇的村民。桃林口村位于青龙河河谷地带，是桃林口水库的下游，生态环境好，而且自古就是军事要塞，长城主线从村边穿过。村里不少人从事旅游相关的活动。村民李丽萍说，这跟村里人地少也有关系。上世纪70年代末，秦皇岛修建引青灌渠工程，桃林口村700多亩良田被淹没，村中200多户群众搬迁到村外，村民人均1.5亩的耕地减少到人均0.48亩。李丽萍家3口人，只有一亩半的地。
在李丽萍的印象里，村里是2004年以后开始发展旅游业的，政府还曾大力支持过。当时，桃林口景区被秦皇岛市旅游委批准认定为国家2A级旅游景区，由秦皇岛海益旅游开发有限公司在桃林口村承建景区和配套建设，桃林口村的旅游经济也从那时开始发展。一位村民告诉本刊，政府为了鼓励大家参与，会给办农家乐、开船的农户提供补贴，“比如把旱厕拆掉，修成室内的厕所”。2008年，桃林口村被正式命名为全国农业旅游示范点。
在李丽萍的印象中，那几年村里热闹了一阵，发展得好时，村里有20多家农家乐，来的游客不少，游长城和游船是主要业务。2023年，刘家营乡党委副书记在接受当地媒体的采访时回忆，“那时候村子每年的收入在1700万元左右。就是一个手摇船，一天下来都能收入七八千块钱。”对李丽萍来说，旅游给生活带来的变化更为直观：没有发展旅游前，村里还是泥巴路，不过2米宽，过个车都费劲。旅游发展起来后，新修了水泥路，大巴车和私家车循着路把游客运进来。最兴盛时，是2015年左右，一到节假日，村里被车塞满，常常走不动道，村里的游船也从手摇船变成了带发动机的铁皮船。
一位七八年前去过桃林口水库景区的游客告诉本刊，她那时坐船，船的选项有竹筏、脚蹬船、发动机船，她选的是最大的发动机船，收费10块钱一个人。她拍摄的照片显示，一艘船上有十来人，船上绝大部分人都穿着橙色的救生衣，坐在前后两排固定座椅上，船两侧还有齐胸高的铁栏杆，“那会儿还没有在船上吃席的选项，就是玩累了自己找餐厅吃饭”。
随着桃林口水库被划定为一级水源保护区，桃林口村火热的旅游景象逐渐消减下来。2018年，为了开展水源地整治工作，卢龙县旅游景区质量等级评定委员会发布公告，撤销桃林口国家2A级景区等级资质。桃林口村一名村干部2022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桃林口村位于保护区范围内，政府对游船、游艇、旅游项目设施等也都进行了清理。
但游船的生意并没有完全停止。一名曾在当地经营度假山庄的人士接受《财新》采访时表示，2018年后景区关闭后，村民便在下游区域偷着摆渡，有十余家农户从事游船生意，每家买来一两条或三四条游船，有的是自己焊接的，有的是竹筏上配备发动机，另雇开船驾驶员。”但来的游客并不多，李丽萍解释，下游水浅，只有等到水库放水时才能行船，“而这一般要到3月底、4月份，为了给下游浇地”。李丽萍说，村里现在还有六七家农家乐。
低价老年团
据官方通报，4月13日，唐山市共有155名游客乘旅行社组织的3辆客车，来到桃林口村。薛海是其中之一。他今年63岁，是唐山一家钢厂的退休工人，平日里的一大爱好就是参加各种低价出游团出去转转。他的女儿薛媛告诉本刊，去桃林口村一日游的花费只要80元。
薛媛说，父亲薛海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从钢厂退休之后，立刻又找了份厨师的活干，直到两年前实在颠不动勺了才不再上班。薛海喜欢社交，“出去买瓶酱油都要转2小时才回家”，他也爱运动，喜欢到广场上扭秧歌，还跟舞团一起到外地表演过。不过，前年薛海出了一场车祸，手术之后，扭秧歌腰腿会疼，不得不放弃了这个爱好，也脱离了之前的同好圈子，他觉得很憋闷。薛媛说直到去年跟朋友去了低价团，父亲才有了新乐趣。“他一连去了好几个地方，都是周边游，团费没有超过100块钱的。”薛媛一开始也不愿意父亲去参加这样便宜的团，但看到父亲是开心的，她也就接受了。“父母都是在农村长大的，过惯了节俭日子。”
在薛媛印象中，父亲对这些旅行团其实有过抱怨，有一回，父亲一回家就说“上当了”，“下车才发现是野山，不卖门票，没有任何看点”，还有一次是“吃了哑巴亏”，“被带去麻花店，没想到这麻花一袋要好几百块钱，上秤了又不好意思退”。但父亲还是乐此不疲地去参团，“更多是享受跟小伙伴一起玩，收到赠品也开心，有一次带了一篓鸭蛋回家”，而且老年旅行团强度低，是他能承受的运动。
冯鑫在秦皇岛做了近20年的导游，冯鑫回忆，大概在10年前，一日游开始出现兴起。“周围著名的景点很多人都去过了，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各个区、县可能把那些好点的山水都给开发成旅游景点了，一般距离都在200公里以内，很适合一日游。”冯鑫说，最初参加一日游的人里，年轻人和老年人各一半，“但这几年自驾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都不通过旅行社，只剩下了老年人。”他说，不光是一日游，大部分的旅游团中，老年人都占大多数。冯鑫告诉本刊，对于老年人来讲，他们最在意的是价格，越是便宜的团，越能够招到游客。
冯鑫说，低价老年团，一日游价格一般都尽量控制在百元以内，但也能挣钱。“首先是路程短，基本在200公里以内，大巴摊在每人头上不超过20元，饭简单，很多景点不用门票或者门票很低，加起来一个人能挣上一二十元。”安徽一家旅行社的合伙人刘军也曾尝试组织过几个老年低价团，但总是收到老人家属的投诉，他觉得这条路不可持续，风险很大。“其实老年人旅行团想要保证安全，需要投入的成本更高。”刘军说，现在为了确保安全，如果团里收了70岁以上或行动不便的老人，他们旅行社要提前调研很多细节，比如酒店浴缸的高度、防滑垫配备、浴室门口是木地板还是瓷砖等等，有时还要派人实地探访。“这些成本，低价团是不可能包含的，一些低价团甚至不配备持证导游，没人接受过安全培训，遇上突发状况可能错过抢救时机。”
《澎湃新闻》报道，4月13日这天，到桃林口村的155名唐山游客中，有一个旅行团的组织自称是唐山猫旅国家旅行社下面的分社，由一个名叫“四哥”的人牵头。四哥在小区里开了一个小卖部，招牌上挂着旅游咨询的信息，小区里的老人出去玩常常找他。一位在河北张家口的旅行社经营人士告诉本刊，旅行社分社及旅行社服务网点靠加盟旅行社而存在，不具有法人资格，主要提供招徕旅游者、提供旅游咨询服务获得盈利，但近些年来，一些服务点常常会打着旅行社的名义跟客人以及景点对接，存在很大的风险隐患。
薛海是在微信群里报名的，由一位中年女性收团费，对于此人，薛海只知道她住在邻近小区，从未见过面，她的价格能比其他的低价团再低5块钱左右。薛海的女儿薛媛告诉本刊，父亲不太会用手机，报名都是更年轻的同伴帮忙转账，父亲再把现金给对方。
吉林一家旅行社的门店负责人齐燕去年就注意到，报名自己公司旅行团的人越来越少。起初，她以为是选的景区不受欢迎。但当她去调研时才发现，景区门口停了很多辆旅游大巴，“都不是从旅行社来的”，她好奇这些游客的来处，后来才发现，这些都是低价团过来的游客，是由不具备资质的中介，通过微信群牵头。齐燕进入了他们的微信群，发现低价团报名流程非常简单，在群里说一句“老张5个人”，就算完成了。“按照正规流程，我们旅行社会要求顾客签电子合同，线上付款。”齐燕说，“如果超过65岁的老人独自出游，我们还需要子女签知情书、提供过往病史。”
齐燕惊讶于这些老年人微信群的裂变速度。“有一个群，我刚进去的时候六七十人，群主说你们拉人进来，到二百人的时候我就发红包，老人们就把亲戚邻居都拉进群里，人数很快就涨到三四百了。群主也会在群里发一些课，说听多少时间，就能领5毛钱红包，老人们愿意去赚这个钱。”有时一场旅行结束，群主还会通知群里老人领鸡蛋之类的礼品。
4月13日那天，薛海幸运地没有上那条倾覆的铁皮船。但他的退休生活仍然受到了船难的影响。原本他还报了14日去白洋淀的一日游，出事后，去白洋淀的团最终取消了。“他这两天在家呆着有点憋闷。”薛媛说。
（感谢实习生魏昭阳的帮助。受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