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济毕业后,我走进了后厨

2024-09-05 17:19:34 - 新京报

在28岁的崔迪身上,集合了“热搜”的各种要素:985名校王牌学院毕业生、工科女学霸、跨界做厨师……今年以来,崔迪的故事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有评论说她“找到了天赋点”“把喜欢的事发挥到极致”,也引发了关于“学历贬值”“教育脱节”“资源浪费”的讨论。

崔迪成长于新疆,2014年,她高考651分,被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下文简称同济建院)的风景园林专业录取。

但崔迪发现,她不擅长大部分课程,厌倦对着电脑工作。专业课之余,她一头扎进各类感兴趣的选修课、社团、兼职,慢慢发现——厨师,才是自己热爱且适合的职业。

工作四年后,崔迪以较快速度成为了一名主厨,目前在上海两家餐厅负责菜单研发和后厨管理工作。她把自己定位为“新中餐探索者”,期望在未来开一家自己的餐厅,打破传统八大菜系壁垒。

新京报记者通过视频采访了崔迪,她眉眼弯弯,说话不急不缓。以下是崔迪的讲述。

同济毕业后,我走进了后厨

放归森林的鸟儿

651分的高考成绩,对我来说有点儿超常发挥。我们班是新疆头部高中里成绩最好的班级,我长期处于中等偏后位置,所以我一直没觉得自己是个学霸,高考时心态也比较平稳。

填报志愿时,我在网上了解到,风景园林学是一门协调人与自然关系的学科,加上我自己特别喜欢研究植物、高中时参加过生物竞赛,所以我以为风景园林是一个种花养草的园艺类专业。我爸对我当时填的志愿还是比较认可,他从事工程方面的工作,觉得我去了同济建院后,可以看懂他的施工图,有点“子承父业”的感觉。

实际进入大学后,我才发现需要很大一部分时间对着电脑,而我更喜欢跟自然以及跟人打交道。

大学前两年学的主要是建筑设计,涉及审美思维、画手绘、做模型等,用电脑画图和建模,经常熬夜到凌晨三四点,遇到大作业还会通宵,但我又是特别需要睡眠的人。

不同的老师对于同一个设计作品会有不同的修改建议,甚至细节到线条的画法,其实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我感觉比较吃力。设计需要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需要有足够多的积累。尽管录取前,我临时报了一个美术辅导班学素描,但毕竟没有这方面的艺术熏陶。

我在专业课上很挣扎,但会充满热情地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我曾一学期报了5门选修课,有街拍、声乐、艺术鉴赏等,导致课表满满当当。我也参加过茶艺社、街舞社、女子足球队、女子垒球队等很多社团,那会儿还没有太多对职业和未来的规划,就只想去接触想学的东西。

高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鸟,就专注在小小空间里去做特定的事情,周而复始地循环。到了大学,我有一种突然被放归森林的感觉,看每一棵树都很有意思,都想停留和感受一下。我第一次感觉,世界是开放的,我可以随着自己的喜好去探索不同的领域。

大二那年,我感觉有点读不下去了,需要缓缓,就报了学校的德语强化班,本专业可以停学一年。我学德语非常轻松,没做额外努力就能保持全优,结课后还顺利通过了德福考试。我意识到,人有擅长和不擅长,不要去死磕自己没有天赋的事情,回到建院后,我对设计的态度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开始思考未来能做什么。首先,我排除了所有用电脑的工作,对我来说,它带给我的状态是不健康的。其次,基于大学期间的探索,我锁定了架子鼓鼓手、足球教练和厨师三条路。

我曾组建多个乐队参加演出,也做过家庭架子鼓陪练,足球方面考取了D级教练证,还做过小学体育老师助教。但我渐渐发现,有更多人比我更擅长这两个领域,我缺乏市场竞争力。

同济毕业后,我走进了后厨

走进厨房

我们学校旁边有条大学路,沿途分布很多餐厅。某个暑假,我一家一家地问招不招后厨兼职,最后进了一家西式简餐餐厅。当时带我的师傅只有16岁,我感觉他工作没有倾注太多热情和精力,我就想如果我认真做这份工作,可以超过他。

我会在宿舍研究菜谱。每年我会参加学校举办的厨神争霸赛。第一年在初赛中被刷掉了,第二年是决赛里的最后一名,第三年和第四年拿了两届冠军。

我当面和父母说了不想读研深造,要去厨艺学校转行做厨师的想法,他们比较震惊。我爸持反对意见,他认为供我上学这么多年,为什么本科毕业了要去读一个技校;并且,我是一个女生,厨师这行辛苦、漂泊、不赚钱,总之就是不适合。我妈觉得行行出状元,因为她以前就是个厨师。

从小父母不太会操心和约束我,但会一直跟我说,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上大学之前除了学习,我基本没干其他事情。

后来,我保研失败,我爸和我各退一步,我选择去瑞士读酒店管理专业的研究生。我本身想学法餐,所以肯定要出国。

留学时间是一年。前半年理论课期间,遇到两次涉及餐厅运营和宴会举办的实践课程,我都通过用心准备的演讲,成功竞选到了主厨角色。后半年实习期,凭借既有的主厨经验,我去了比利时一家米其林二星餐厅做学徒。

那家餐厅主营欧陆融合菜,老板兼任行政主厨,他在网页上写了这么一句话:我之前想成为建筑师,但现在做了厨师,便在盘子上建构作品。

相似的轨迹让我很受触动。做菜过程中,我确实也看到了风景的元素和诗意的部分,比如一道春季推出的前菜,黄瓜球、昆布、苹果啫喱片、切成月牙状的牛油果逐层摆放,缀有苹果花花瓣,浇下汤汁,俨然冰封湖面下流动的水,有一种即将破土而出的绿意。我非常能共情这样的菜品设计理念,这家餐厅给我的厨房生涯提供了一个很高的起点。

他们还提倡oneteam,onedream,onephilosophy,就是说作为一个团队,不要做互相伤害或是不配合的事情,要共同完成目标,比如拿倒数第二包调料的人一定要告知还剩一包了,又如需帮助团队成员打扫好卫生才能下班休息。因为人少,我一天工作至少14个小时,需要不断逼自己做得更快,才能更好。

脚底痛、小腿胀和浓重的疲惫感,让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觉得做厨师好辛苦,我为什么要这么辛苦?但转念又想,这是自己的选择,所以我是最不应该抱怨的人,我要做下去。

留学回来后,我向国内所有想去的餐厅都投了简历,一家符合我预期的米其林传统法餐厅录用了我。月收入大约5500元,但我觉得,我本来要花钱去法国学法餐,现在可以一边赚钱,一边在优秀的法餐厅学习,我绝对是赚到了。我彼时的职业规划是先在那里学习两年经典法餐,再去中餐厅做学徒,最后进行融合创新。

在这之后,我做过酒馆的执行主厨,在一家中法融合菜的高级餐饮店做主管。疫情期间,餐厅歇业,我没有了工资,便给小区住户做面包和蛋糕赚取一定收入,解封后,我进了一家美食自媒体做内容编辑。

后来,我开始向认可的中餐厅投简历,但因为性别和做西餐出身的原因,一直在碰壁,只有两家店愿意聘用我,但给的薪资特别低,一个月只有三四千,这也是中餐学徒的现状。

我在瑞士留学一年的总花费超过30万元人民币(学费25万左右),这笔钱是爸妈对我的最后一笔投资。我物欲低,现在穿的衣服、戴的耳环都是大学时买的。我也不化妆,那时候每月除了房租就剩1000多块,我日常吃员工餐,剩下的钱会在周末品尝一顿人均800的菜。作为厨师,我需要知道不同餐厅的味道,应该怎样去做得更好。

同济毕业后,我走进了后厨

成为主厨

从美食自媒体离职后,受同事点拨,我在社交平台分享了转行经历。我当下供职餐厅的老板找到了我,他那会儿在筹建新店,力邀我加入。我们对于新中式追寻的方向是契合的,所以我先后加入了他的两家餐厅,从顾问做到主厨,负责全部菜单和后厨人员的管理。

一开始,是有人对我存在刻板印象。但在厨房里,最终看的都是真本事,把菜做得受欢迎才最重要。在我展示实力后,大家就认可我了。

和老师傅比起来,我的优势不是技术有多好(比如切菜特别快),我也从来不觉得做厨师技术是最重要的,我认为,如果能领导技术好的人跟着我一起工作,打造一个好餐厅,这也是本事。于主厨而言,最重要的是餐厅的菜受到市场认可,也就是研发和管理,这里面包含了设计菜单、组合味道、团队执行。

我的研发灵感通常来源于采风中接触的味觉记忆、食材和技法,一年出去三四趟,到当地小馆子品尝和交流,印象深刻的地方有成都、广州、芒市、大理。成都菜的辣具有丰富度,粤菜海纳百川,而云南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对厨师来说是很好的滋养。

我现在大概每隔三个月研发一次菜单,一次研发要更新30道菜品,过程包含采风、思考记录、回上海参考本地化改良做法、了解竞争对手、列自己的菜单、试吃和上新。这样的频率对创业来说压力确实比较大,但灵感不会枯竭,因为有不断地输入,输出还是比较容易,只是在时间比较有限的情况下,一些菜达不到想打磨成的最终状态。

最近我研发的一道菜是青花瓷饺子,用蝶豆花在饺子皮上制出青花瓷的纹路,老奶洋芋加一点火腿做馅,因为我对小时候姥姥做的土豆馅饺子印象深刻,所以有了这个创新。

同济毕业后,我走进了后厨

对我来说,今天的菜比昨天好吃一点就算创新,所以即使某个菜品已经存在于菜单上,我还是会不断去想可以怎么改进它。

大学的学习背景也确实培养了我的设计思维,我觉得每个行业、甚至人生,都需要设计,进一步说就是让人拥有分析和解决问题的思维。

当我们觉得某样东西好吃,其实背后是有科学原因的。世上只有5种基本味道,人们觉得一道菜好吃,可能并非味道好,而是因为它的气味香,所以大家不知道的一点是,嗅觉才是品尝美食过程中的重要感觉。

触觉、听觉也很重要,比如冰淇淋从固体慢慢融化成液体,薯片和唾液发生反应后由脆到软……有了冷热对照、脆软对照、滑嫩和粗糙对照,丰富的体验感就会让人觉得很惊艳,而这些都是可以设计出来的。

其实所有做创意菜的主厨都知道这些东西,只不过我们获得的路径不一样,他们可能通过许多经验的积累或是与他人传授结合,而我是先学了理论再去实践。

同济毕业后,我走进了后厨

探索的勇气

读大学时,我也选修过好几门哲学类课程,我比较享受思辨的过程。我特别喜欢的思想家帕斯卡,有本著作叫《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他对生活和娱乐的思考让我印象很深——戏剧里的虚假生活会麻痹大脑,让人信以为真。我是一个比较容易打游戏上瘾的人。我也会思考,人到底为什么要娱乐,我会把自己做的所有事情拆开了,去想背后的意义。

但现在,我思考这些问题的时间很少了,更多业余精力用在了自媒体和打造个人IP上。今年4月,我正式把自媒体作为副业。

我准备创业做自己的餐厅,我始终觉得我的核心身份是一名厨师,把菜做好最重要。我希望未来的餐厅可以存活下去,所以曝光和引流,是需要去做的事情。新中式餐厅是我一直想做的方向,通俗来讲,就是食客能在同一家店吃到全国各地的美食,打破菜系壁垒。

我的本科同学绝大部分还是从事着本专业的工作,进设计院、规划院、地产公司、设计事务所,考取相关领域公务员等,据我所知,还有位跨度比较大的同学目前创业在做MCN公司。

随着采访报道越来越多,我知道网络上有些不太友好的声音,比如浪费时间走弯路、学历贬值、职业降级,但我不会关注这些和我没关系的人,也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一些尖锐的评论,已经有支持我的网友帮忙回答了,就像有人说我浪费国家教育资源,也有人认为良好的教育是让人成为自己。大家都有各自的想法,我作出过诸如“社会不缺建筑师,没必要在不擅长的地方拼命卷”的回应,但没用,所以我也不回应了。

其实从开始做厨师工作,就没什么人在意我大学是在哪里上的,他们不知道同济建院,这个所谓的光环自然也不存在了。我觉得不管背景是什么,人如果能找到一个擅长且喜欢的职业,去做就好了。如果我的经历能给更多人勇气,我觉得也非常有意义。

新京报记者罗艳

编辑陈晓舒

校对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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