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评论丨周晓风:非虚构文学:在生活的深处发现诗意和真实——读李燕燕的《无声之辩》

2022-08-16 11:59:08 - 上游新闻看点

文艺评论丨周晓风:非虚构文学:在生活的深处发现诗意和真实——读李燕燕的《无声之辩》

非虚构文学:在生活的深处发现诗意和真实

——读李燕燕的《无声之辩》

周晓风

李燕燕是重庆文坛近年来比较活跃的青年女作家。她对于非虚构文学创作情有独钟,先后在《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山西文学》《啄木鸟》等重要刊物上发表多篇非虚构文学作品。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出版的李燕燕的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无声之辩》则是她此类写作的一个代表,读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我想就该作品及其所引出的非虚构文学相关话题谈几点个人的读后印象,向作者和各位专家请教。

一、非虚构文学也需要对生活的独到发现

几年之前,我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青年女作家李燕燕,后来陆续读到她的一些作品,逐渐形成了两个印象,一是李燕燕的勤奋,仅从2018年以来不长的时间,李燕燕就发表了《当我老了》(上、下,2018)、《拯救睡眠》(2019)、《老大姐传》(2019)、《杂病记》(2020)、《无声之辩》(2020)、《我的声音,唤你回头》(2021)、《社区现场》(2021)等多篇作品。勤奋有时候被一些作家谦逊地说成是勤能补拙,其实也是许多作家成长过程中别无选择的必由之路和成功之道。二是李燕燕对非虚构文学创作情有独钟,上述作品几乎全部都是非虚构作品。李燕燕偶尔也谈到她对非虚构作品日渐明晰的一些看法。例如她在2017年11月6日《文艺报》上发表的《非虚构呈现生活的特点》,明确提到非虚构写作是“文学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集中体现。这既与一般强调非虚构作品的纪实性或新闻性有所不同,还让人想起作家刘心武在上世纪80年代写的一篇创作谈《我掘一口深井》。李燕燕似乎正是在掘一口她的非虚构文学写作的深井。

《无声之辩》的阅读,起初源于2020年9月在沙坪坝图书城参加李燕燕新书《无声之辩》发布会。我有幸在现场听到天津人民出版社、作品主人公唐帅以及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李炳银老师对作品的介绍,对该书所写的内容发生了很大兴趣,后来阅读了作品更是深受感动,不止一次被书中的情节感动得热泪盈眶。在我看来,《无声之辩》是重庆文坛值得重视的一部优秀的非虚构文学作品,也可以说是李燕燕迄今为止的一部代表性作品。该作品实际上已经和正在全国产生影响。这部作品的特殊之处或成功之处究竟何在?一般人的看法可能认为是它的题材非常特别,这就是书中主人公、中国第一位手语律师唐帅的奇特经历和动人故事。在当今法治社会建设和社会对残疾人的关爱得到很大提升的语境下,李燕燕运用非虚构写作的方法呈现了一个特别感人的故事,所以获得了很大成功。我认为这的确是一个重要原因,但这部作品以及它所产生的影响又不只题材就可以决定的,而是还包含了更丰富的内涵值得我们去思考和探讨。我的第一印象是,这部作品的成功的确在很大程度上要归结为它的题材的特殊。在中国当今社会发展中,近三千万聋哑人的法律权益这个题材太重大而又太特殊了!所以社会必须要安排一位重要人物出场来解决这个问题,于是出现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唐帅。理想中的这个人物必须要熟悉聋哑人的生活和思想感情,同时自己是健康人,有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和责任心,精通手语,同时还熟悉法律,甚至具有执业律师资格,而且善于语言表达!等等。碰巧真实的唐帅这些条件都具备了,而且这位中国第一位手语律师正好出生在重庆,正好就生长在重庆大渡口一个普通聋哑人家庭,而且正好是一位非常熟悉非常了解聋哑人的健康人。不仅如此,唐帅还读了大学,善于把握机遇,从公职机关出来开办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这实在是太巧了!以致于有人可能会这样想,任何作家谁要是认识了唐帅,抓住了这个题材,谁的写作就会自然获得成功!他可能根本不用苦思冥想去构思,去想象某些动人的情节,或者编造打动读者的语言。他只要原原本本把唐帅的故事记载下来,把唐帅说的话记录下来,就会是一篇感天动地的精彩作品。而且《无声之辩》的写作过程也不可谓不巧,巧就巧在这样的故事碰巧遇到有敏锐判断力和责任感的出版社,碰巧遇到有热情有准备有能力的作者,碰巧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以及它的主人公跟作者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真是无巧不成书!这让我们想起著名作家冯骥才说的一句话:现实有着不可辩驳的力量!因此他认为艺术家跟科学家最大的区别是:一个是发现,一个是创造,一个是生活中本来有的,一个是生活中没有的。非虚构作家的写作只需要发现就可以了。冯骥才认为他自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写作非虚构作品《一百个人的十年》就是这样做的。

但我想说的是,文学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作家的真本事不是抢题材!任何一位作家创作成功的文学作品,他的题材其实都是独一无二的。非虚构文学作品(过去我们更多使用的是“报告文学”这个名称)对题材有着更为重要的依赖性,它的题材当然也是独一无二的。穆青写的焦裕禄是独一无二的,徐迟写的《哥德巴赫猜想》中陈景润的故事也是独一无二的,包括钱刚的《唐山大地震》、何建明写“红岩”故事《忠诚与背叛》等。这些作品的题材毫无疑问都是独一无二的。独特的人物可以说到处都有,奇巧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问题在于文学作品的题材不会自动呈现,关键是需要作家有发现它们的眼睛以及从中提炼出深邃主题的能力,并给予生动精炼的语言展示。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非虚构文学作品同样也需要作者对生活的独到发现,从而使我们能够看到一个我们自己此前没有看到的真实世界。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转瞬即逝的动人故事。如果你没有机会去直接接触他们,或者你虽然走近他们但缺乏发现美的眼睛,你仍然可能熟视无睹,一无所见!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之于非虚构文学作品的意义,跟他创作虚构的文学作品的意义本质上讲是一致的!任何文学写作所呈现的现实都是“文学真实”,而不是所谓历史上的现实生活本身。也许,有时候生活本身的丰富性和人物命运的戏剧性就已经足以让人称奇叫绝,但作者的眼界和审美判断力以及语言表达的才能才是最终决定作品价值的关键!正是李燕燕所做的创造性工作,拉开了生活这部活剧的大幕一角,让我们看到了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城市,每天都在上演着包括聋哑人在内的悲欢离合故事,让我们投去感动和关注的目光。这使我想起我读到李燕燕的《非虚构呈现生活的特点》的短文,其中这样说到,“当人性刻画和人物还原(不是人物塑造)到位时,读者对人物命运的悲悯、对时代变迁的感慨油然而生。”这其实也可以说是作者引领我们在生活的深处发现让我们感动的诗意和激情,同时使我们开眼看到现实生活中所谓的“真实”,进而使我们对每天面对的生活的意义有了新的感悟,使我们生活在吃喝拉撒的世俗生活的同时还能在某种意义上超越日常生活。我们应该向作者的创造性劳动表示敬意!

二、非虚构文学的阈限和可能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回答关于非虚构文学的一个基本问题,从而把话题引向深入,那就是:究竟什么是非虚构文学?我们应该怎样认识非虚构文学?我很赞同报告文学资深专家丁晓原教授在《非虚构文学的逻辑与伦理》一文中对非虚构文学的精辟论析。在丁先生看来,非虚构文学的核心逻辑是非虚构,如果没有非虚构,这一类写作就没有了它的逻辑支点。因此非虚构文学应该避免主观故意的虚构。这是非虚构文学的伦理底线。另一方面,非虚构文学只有非虚构是不够的,它还必须是文学。它必须在真实故事的结构和叙述中获取作品的文学性。我认为这样的界定是非常必要的,也是非常重要的。当然有关非虚构的研究还有很多,而且由于种种原因,关于非虚构文学的讨论在近年来实际上已经形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个热点话题。我个人甚至有一种感觉,我认为非虚构文学很可能成为当代文学发生重要转变的突破口,有关非虚构文学的讨论则可能成为引领中国当代文学发生重要转变的重要契机。

但我想进一步强调两点。第一,非虚构写作和非虚构作品是一个非常宽广的概念,包括从新闻报道到文献资料之间一长串作品的序列。非虚构文学则只是其中属于文学作品的一小部分。更准确地说,是事实的真实性与文学性相交叉的那一小部分。非虚构写作的作者不一定都要追求非虚构文学,他可以根据需要和材料把作品写成新闻报道或者调查报告,或者是有很高真实性和客观性要求的历史叙述等等。但文学毕竟是有魅力的。非虚构文学写作虽然有着严格的阈限,但它允许我们做梦,允许我们表达那些可能是卑微然而感人的感受和情怀。《人民文学》杂志2010年第2期开设“非虚构”专栏时所推出的韩石山的非虚构作品就叫《既贱且辱此一生》。我们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韩石山作品所写的主人公命运的故事真的就是“既贱且辱”,但作者所叙述的那个不堪回首年代的卑微和屈辱的经历与今天的读者的心理接受之间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正是这部作品打动读者的关键所在。非虚构文学只允许非虚构文学作者在事实的真实性和文学性相交叉的狭窄地带下笔。你的成功和你的失败都在这里!从这个意义上讲,非虚构文学作家李燕燕的这部《无声之辩》对于非虚构真实性的追求可以说不遗余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李燕燕做了不少艰难的类似田野调查工作,包括追踪采访、现场观察以及有限介入作品中的人物关系等。甚至叙述展开的节奏也都显示出某种朴素的真实感。此外和有不少背景研究工作和文献引证等等。也许作品中不少地方的文学性或许只能说差强人意!但它毕竟由此获得了某种毛茸茸的真实感或现场感。而这正是非虚构文学所需要的,作品因此在一种朴素的真实性和有限的文学性之间达成一种平衡。如果作品为了过于追求真实性和现场感而完全置文学性于不顾,作品缺乏触及读者心灵的感受和打动读者心扉的效果。这就需要进一步思考和总结非虚构文学写作如何提升作品的文学性效果,避免成为非文学的非虚构作品。

第二,纪实文学、报告文学的名称早已有之,今天为什么要提“非虚构文学”?这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人民文学》2010年第二期开辟“非虚构”栏目时在“留言”中说过这样一段话:“这一期我们新开了一个栏目,叫《非虚构》。何为‘非虚构’?一定要我们说,还真说不清楚。”同时又说,“希望由此探索比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更为宽阔的写作,不是虚构的,但从个人到社会,从现实到历史,从微小到宏大,我们各种各样的关切和经验能在文学的书写中得到呈现”。我理解,这里提出建构“非虚构”的理由是传统的“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已经容纳不下某些具有纪实性特征的边缘文体。更重要的是,“非虚构”似乎还包含了这样的潜台词:当今读者的阅读趣味需要作者提供更多真实的、新鲜的和由读者自己去判断的真相,而不是由以往的具有宏大叙事特点的虚构写作或具有非虚构与虚构相结合特点的报告文学之类提供完整的故事剧本和对故事的系统解释。如果这样的猜测是可靠的,那么今天的“非虚构”实际上包含了对于过去宏大叙事的“虚构”的某种解构倾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非虚构”被理解为“一场重建文学与现实关联的写作实践”。也正因为如此,随着“非虚构”登上文学前台的除了韩石山的《既贱且辱此一生》,还有梁鸿的另类乡村写作,以及此前一些书写“文革”题材、抗战题材和民国题材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如陈白尘《牛棚日记》、余戈的《1944:腾冲之围》、刘和平《北平无战事》、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等。如果不限于中国作品,还应该包括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真实书写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的非虚构写作。阿列克谢耶维奇201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从一个侧面推进了对于非虚构文学写作的重视。我注意到李燕燕实际上已经提到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非虚构写作。它们的一个共同特点,都包含了对过去报告文学宏大主题和非虚构与虚构相结合写法的某种解构,并且涉及到底层题材、边缘写作、主题性写作等文学机制问题。这或许也是非虚构写作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并受到评论界的高度关注。但如何在解构传统报告文学之后建立起新的非虚构文学以满足读者和时代的需要,对作家的判断力和语言表达能力以及文学表达的历史语境等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作者和社会在新的语境中达成新的共识。我们对此充满期待。

本文原发于《红岩.评论》2022年第1期

(周晓风,著名评论家,重庆师范大学教授,重庆市作协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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